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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○甲午一役中之八仙

  74張季直初露頭角,事在光緒壬午以前。其時張隨吳長慶軍駐防朝鮮漢城,長慶以張季直及朱曼君掌書記,袁慰亭權營務處,馬相伯、王伯恭為國王聘客,李鴻章奏派馬建忠與各國通商。壬午朝鮮之亂,建忠、長慶擁大院君於輿中,兵船載歸,安置保定,季直與謀。及韓國甲申之亂,季直已歸國。遲至甲午,季直遂大魁天下,為翁常熟得意門生矣。

  甲午朝鮮兩黨相爭為亂,袁世凱欲立奇功,電李鴻章調兵保漢城。鴻章忘與朝鮮訂定如有不合彼此知照之約,偏信袁世凱,急派直隸提督葉志超,統兵赴韓平亂。葉以洪述祖為軍師,洪與袁一見傾倒。

  日本因葉兵駐平壤,用袁、洪二人策,長駐不退,提出前約,韓人亦懼朝鮮將淪為中國郡縣,袁世凱又多方干涉內政,於是朝鮮東學新黨與日本合以禦我,日本乃議出大兵,與中國爭矣。事為李鴻章所聞,亟奏請撤戍,朝旨下軍機大臣議奏覆。是時常熟翁同龢與高陽李鴻藻,由慶王奕劻奏奉特旨派會議朝鮮事,常熟則以新科狀元得意門生張季直曾隨吳長慶軍掌書記,駐朝鮮,早深知朝鮮、日本情形,倚為智囊,如左右手。季直言於常熟曰:以日本蕞爾小國,何足以抗中國大兵,非大創之,不足以示威而免患。翁韙之。

  翁同龢又召集門生曾在朝鮮任事者,詳問情形。據王伯恭蜷廬隨筆所言:「予見合肥,始知常熟與季直力主戰。合肥奏言,不可輕開釁端,奉旨切責。予由津來京,見常熟,力諫主戰,蓋常熟亦我座主,向承獎借;乃常熟大不謂然,且笑吾書生膽怯。余謂臨事而懼,古有明訓,且器械訓練,百不如人,何可放膽嘗試。常熟言:合肥治軍數十年,屢平大憝,今北洋海陸兩軍,如火如荼,豈不堪一戰耶?予謂知己知彼,百戰百勝,確知不如,安可望勝?常熟曰:吾心欲試其良楛,為整理地也。且季直言,與日本戰,海軍為主力,北洋海軍,船隻噸數,倍於日本,鎮遠、定遠巨艦,為日本所無,中國力能控制海上。日本陸軍,與吾相抗於朝鮮,一長條地耳,陸軍器械亦相若,我已占地理優勢,在用兵者何如耳。予見其意不可回,歸津與曼君、秋樵言。均大笑曰:君一孝廉,而欲與兩狀元相爭,其鑿柄當然。」

  故甲午之事,始於袁世凱,成於張季直,而主之者翁同龢也。李鴻章力言不可開釁,為舉朝所訶,只軍機大臣孫毓汶,始終不主戰,以鴻章為有見地。又據王壬秋日記:甲午之役,北京有前八仙、後八仙之目。當時主戰大臣,曰前八仙;及戰事一敗塗地,主張議和者,曰後八仙。後八仙中,有前主戰而後主和者。按當時廷臣,力主戰之前八仙,為禮親王、翁同龢、李鴻藻,特旨專派會議朝鮮事,權力最大,稱軍機五大臣。至若孫毓汶,則不主戰派也。李鴻藻為張果老,翁同龢為呂洞賓,禮親王為曹國舅,餘以類推。跟隨八仙,背葫蘆藥之仙童,則張季直也。藥治何病,皆由仙童從葫蘆中取出,即主戰藥也,最能左右八仙。

  八仙之外,更有地仙,地仙何人。湘軍宿將陳湜也。廷議起陳湜總統山海關內外軍馬,湜請訓,赴前敵,出都門,佯墮馬,折右臂,不能視事。乃詔命劉坤一。人謂地仙墮馬墮地,借土遁去。王壬秋游仙詩,所謂「新承鳳詔出金閶,笑看河西墮馬郎」,即指此。敗績議和,後八仙乃出而大奏主和仙樂,翰林院五十六人(張謇、徐世昌在內),連名列奏,請恭親王出而維持大局。恭親王、李鴻章、孫毓汶等皆後八仙之主要人物,李鴻藻、翁同龢亦在後八仙之列。先是翁同龢主張敗績亦戰,鄭孝胥入京,力陳利害於翁,乃改主和議。京師諺曰:「張仙童將葫蘆交替鄭仙童,跟隨後八仙,大賣陽和大補膏藥矣。」張季直、鄭蘇龕,當時名位不高,所關最重,故以仙童名之。

  ○西太后讚歎宋遯初

  75日、俄戰役,東北多事,而間島問題起,俄曰屬俄國,日本曰屬日本;間島位於韓北咸鏡道角,俄圖們江口,實中國屬土,日、俄割賣交換,而中國不知也。湖南宋教仁遯初居東京,與黑龍會極相得,同往東三省,實地考察間島沿革方域,著有間島問題一書,署「宋練著」,此時尚未易名教仁。黑龍會則發布白山黑水錄,對間島無確論。自遯初間島問題一書初脫稿,在北京留日歸國學生,羣起呼號,總理各國事務當局則茫無根據,遯初書出版,北京遂奉為金科玉律矣。間島事件成為大案,北京當局尚悠悠忽忽。事為西太后所聞,命速進呈間島問題原書,閱畢,拍案曰:國有人才如此,管理外務大臣不能引用,可惜可惜!頗有武則天閱駱賓王檄文,至「一坯之土未乾,六尺之孤何託?」曰:「有才如此,宰相之過也」風味。一日,召見慶親王,手交諭旨:「宋練着賞給五品京堂,來京聽候任用」云云。太后一言,外部囂然。間島交涉結束,仍以宋書為根據,遂有特派吳祿貞為間島辦事大臣之命;遯初始終未入京。

  ○程德全橫臥鐵軌

  76程德全雪樓以同知需次黑龍江,佐交涉使辦理帝俄交涉。俄修北滿鐵路,火車開入中國,未知會黑龍江官吏,省吏愕然。程德全具朝衣朝冠,橫臥軌道,俄火車乃停止開入,此事遍傳北京。定興鹿大軍機傳霖,頑固人也,曰:如此為國捐軀之臣,朝廷能不大用乎?乃單摺具奏,特保大用。德全入京,特旨召見。德全川人,四川同鄉公讌,時有人曰:此種天外飛來機會,以同知召見,大為可惜,所得亦不過以知府、道員任用,不如捐道員入見,至少可以二三品特旨任用。川人乃集資為德全加捐分省補用道。召見後,西太后親筆:程德全著以副都統任用。不一二月,黑龍江巡撫出缺,特旨補黑龍江巡撫矣。辛亥事起,程為江蘇巡撫,召集全省文武官吏,議戰守之策,文武官吏皆公服而入,程則便衣而出。左孝同為臬司,責程極嚴厲,有軍官持鎗而言曰:今日之事,唯響應共和能定之,全場混亂。明日宣佈獨立矣。蓋事前與張謇、應德閎、趙鳳昌有默契也。民元見雪樓,談及黑龍江事,曰:不過興之所至耳。

  ○柯逢時喜得孤本

  77憶徐固卿先生告禺曰:予任江西重職,武昌柯逢時巡撫江西。予購得裘文達 【 裘曰修,諡文達。】 家所藏四庫未進呈鈔本元、明小集八百餘種,中多孤本;柯聞之,送三萬金來,囑予讓購,不得已還金讓書。柯死,其家藏書,或未喪失,吾子返鄂一查,洵天下孤本總匯也。歸鄂尋其孫繼文,鈔本尚在,予說督軍蕭耀南,以二十萬金購柯氏藏書,設圖書館。日人聞之,以二十萬金賂其家屬,專購元、明小集八百餘種鈔本而去。固卿曰:日本人購去,此本尚在人間也。

  ○守舊維新兩派之爭

  78甲午中日之戰,中國戰敗。而瓜分之議起,旅順、威海衞、廣州灣、膠州灣相繼被佔,朝士風氣,又為之一變。以前自命為文學之士,目談時事、論新政者曰洋務人員,幾不列於士大夫之林;呼李經方為「東洋駙馬」,李鴻章為「佩六國相印」,裕庚為「洋烏龜」,其頑固如此。至歐風東漸,則又高談維新,有公車上書之會,有保國之會,康有為、梁啟超等運動主持。當時朝中仍有所謂守舊派,陰奉徐桐為首;另有維新派,則推翁同龢為首。朝士不趨於徐桐,即列於翁師傅旗幟之下。維新派如譚嗣同等,既獲上眷,改革大政,驅逐頑固大臣如許應騤等。未幾戊戌政變起,六君子受戮,康、梁遠走,翁師傅回籍,交地方官嚴加看管,朝士又咋舌不敢談維新矣。至於徘徊兩派之間者,外官只張之洞,因事前曾著勸學篇,乃得免究,然楊銳實出其幕下也。

  戊戌政變以後,頑固朝士,旗鼓大張,自稱后黨;維新朝士,或逃亡海外,或匿居租界,則又自稱帝黨。庚子義和團運動起,八國聯軍侵入北京,懲辦罪魁,頑固朝士,又搖身化蛻,羣言立憲,以媚外人,而預備立憲之風乃大盛。廢科舉,試特科(特科中楊度逃走,梁士詒被誣為梁啟超親屬,不敢入試),引用留學生,設資政院及省諮議局,以為君主立憲張本;復派五大臣出洋,考查憲政,以新外人耳目。凡此諸端,胥由張之洞、袁世凱合摺奏請,或贊同辦理。

  張之洞有所建議,必拉攏袁世凱合辦,知袁世凱得西太后信任甚深,與袁世凱相合,則無奏不准,無准不行也。其後袁入樞府,以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尚書,張亦入樞府,以軍機大臣領管理學部大臣。張倚袁之事甚多,朝士登庸之路,不趨於張,則趨於袁。朝官此後無科舉進身之階,又無京官資俸之積,不入憲政編審館,則入京師大學堂;昔之賤視洋學,仇視維新者,於茲一變,皆甘為歸國留學生之門下,此又光、宣之際一種怪態也。

  ○紀先師容純父先生

  79清光緒二十七年辛丑,予以唐才常案被累,走滬上。烏程沈 齋翔雲,由日本歸國,將往香港,予亦應陳少白之招,同行。 齋曰:容純父 【 容閎,字純甫(父);廣東中山人。生於一八二八年,卒於一九一二年。】 尚在港,盍往見之。予居中國日報社,先生居皇后飯店,先生一見握手曰:張之洞通電捉拿我,汝知之乎?今得見汝等少年,為中國喜也。予赴美國,船過橫濱,未登陸,故留日年少有志者無緣得見。 齋曰:先生若見,當更喜出望外。先生曰:予留港三日,即往星洲,移來皇后飯店,得盡三日之談。年近八十,老矣,中國興亡在汝等,吾不復能見之矣。言時慍態噓唏,予辭出,即遷往。

  中西人士來尋先生者衆,見予曰:遷來乎?曰:住某號房也。先生曰:無客時,我命侍者告汝。傍晚,先生催至房中進餐,手持西裝書一本曰:此我寫在中國十年事也,(書面標“Ten Years In China”)汝細閱之,書中所載,足備徵引。張之洞捉拿我罪名,為號召匪黨,設保國會,宣佈逆語「保中國不保大清」。當去歲八國聯軍攻京津時,我曾單名電張之洞,勸其聯合長江各省,召集國中賢俊,設立類似國會之保國會,成中國獨立政府,與八國議善後事宜;太后、皇上出奔,北京實無政府可言也。張之洞未答我電,汪康年且往說之,乃派人告我,自有辦法。未幾,與兩江總督劉坤一,宣言共保長江,不奉北京詔令。此種主張,由我建議變化出之。我等知張、劉內心,乃與同志成立保國會。張之洞見八國仍承認兩宮回鑾,乃出奏通電拿我,就地正法,恐我前電與彼有牽涉,先發制人,真巧宦也。

  先生籍香山,自言:幼年與邑人經商美洲者,搭船同往,先抵舊金山。時美國闢橫貫東西大陸鐵路,募華工數十萬,吾粵開平、恩平、新寧、新會四邑應募皆華工,而香山一縣,往者多商人。予輾轉留學東美,卒業哈佛大學。在美留學得學位,予實為中國第一人。在美讀十三州獨立史、南北美戰史,頗有歸國建造中華之想。聞洪秀全在南華大革命,成立太平天國,奉耶穌教,此予所以浩然有歸志也。歸國抵上海,適忠王李秀成奄有蘇、常,由忠王部下推薦於王。又聞王弟侍王李侍賢,頗能禮賢下士,乃由上海經蘇、常抵南京,見侍王。王遇人頗具禮貌,府中亦多文人,皆尊為上客。乃由侍王率領,得見天國有大權者,且得入天王廷殿,明了政事、軍事、宗教諸大端。予隨侍王朝見天王府,予立殿外,得見諸王開御前會議。殿上四角,掛大紗燈四盞,門幔用黃,內幔用紅。天王坐殿上最高寶座,諸王兩旁直行分坐。由御案兩角排列圈椅,對行分列,至於殿門,均成直角,如民家大廳上之排列太師椅。忠王李秀成列左首座,英王陳玉成列右首座,以次排比。諸王皆頭裹紅巾,身穿繡袍,袖尚綠,殿額曰勤政殿。後閱呤唎所著太平天國二巨冊,附會議圖,與予所見同;呤唎,天國洋將也。(禺按:孫中山先生及犬養毅屬予撰太平天國戰史,所給材料,有呤唎英文書,故題戰史本事有「御前會議列名王,紅幔紗燈四角張,四十年前勤政殿,秋風故國一悲場」之句。)

  侍王府在城南,過秦淮河。府中有三老人,稱為中國年高有大學問者,最為王所禮遇。其一南京上元人梅先生曾亮,稱為古文大家,年殆七十左右,出入王必掖之。隨侍王見梅老先生一次,先生垂問美國學術、人情、風俗甚悉,白鬚方袍,盎然有道翁也。其二為安徽包先生,稱為中國書法第一人,曾寫對聯一副贈予。其三為湖南魏先生,通達中外地理,予未得見。侍王問予外國耶穌教,是否與天國相同?予曰:歐洲中世紀來,政教未分,故有十字軍諸戰,今美國已成民主國,由民為政,以宗教教化人心。上帝好生惡殺,耶穌捨己救人,亦猶中國孔子民為貴之義也。王曰:忠王屢言,天國當愛人民,適合耶穌之道,梅先生亦以此為言,予當向天國各王鄭重言之。(禺按:漢陽葉名澧敦夙好齋集謂,梅伯老年七十矣,久無音耗,哀其衰老,陷身賊中。北京當時奉伯言為桐城古文派圭臬,如葉名澧、朱琦、孔繡山多人,皆咨嗟歎息,發為詩歌,葉集中均見之。又言包慎伯在家鄉,魏默深在揚州 【 包世臣,字慎伯;魏源,字默深。】 ,音信俱渺,想亦不能自賊中來也云云。聞老輩言,魏默深作聖武記,原稿急就,進呈獲安。汪梅村士鐸集中所載歷年在南京圍城中困苦情形,城破顛沛情形甚慘。梅村知名之士,其能安居城中乎?湘綺樓說詩卷五載:過十廟街,就蟠里,登清涼山,乃誤過而西,還看皇姑,李秀成妹也。再送茶,談事風雅,頗諳官禮。秀成之妹,即侍賢之妹,是亦當年禮賢下士之流風餘韻乎?)

  予由侍王曾條陳立國本末大綱於天國,謂立國在政在民,方能運用兵事,飄忽來往,雖軍事大勝,天國何以為基礎?亦旋得旋失耳。教政分離,適合中國民情。侍王後告予曰:諸王皆謂大敵當前,所條陳者,暫作後圖。予乃藉故轉回上海。

  予居上海,西人多不直天國軍所為。謂立國有年,官全不知政事、學問,兵皆起於土匪烏合,僅藉教條為護符,又不明教義,助之實難。予乃變計往官軍大營,謁曾國藩,一見問予出處,談中國大事,詢外國政學,要言不繁,井井有條,不覺心折。遍訪幕中賓客僚屬,風采學問,人人皆南京所見之梅老先生也。觀其治軍方法,統方面者皆用文人,領偏裨者皆用武人,隱寓戰勝後為收拾地方人民準備,頗與現時歐美戰策相合,遂傾心從之。曾一日告予曰:留汝將來辦理外國事務。

  聞李鴻章初在曾帥祁門幕府,因李元度兵敗問罪,李左袒元度,與曾力爭不獲,即辭走。後數年,曾忽函李限期速來,遂大用,使創設淮軍。

  今談建立淮軍之本末:時湘軍爭戰有功,兵驕將肆,不守號令,賊破大掠,曾帥憂之,恐變幻將累於己,非於三湘子弟外,創一有朝氣之新軍不可。商之鴻章,鴻章曰:淮上人材甚多,長淮大澤,自古產兵之地,大帥籌劃決定,願負此責。曾帥曰:汝宜先集汝所知人物能任將帥者,使各人往各地召募勇士,我欲一視汝所知舉者,鑒別人物,果能任此重大軍事否?汝急歸,盡邀之來。鴻章還合肥,搜獲淮上豪傑之士,咸來大營。某日,曾帥與鴻章步行無騶從,悄入宿館,所來淮軍諸名人,有賭酒猜拳者,有倚案看書者,有放聲高歌者,有默坐無言者。南窗一人,裸腹踞坐,左手執書,右手持酒,朗誦一篇,飲酒一盞,長嘯繞座,還讀我書,大有旁若無人之概;視其書,司馬遷史記也。巡視畢出館,諸人皆不知為曾帥,亦不趨迎鴻章。曾帥歸語鴻章曰:諸人皆可立大功,任大事,將來成就最大者,南窗裸腹持酒人也;其人為誰,即淮軍有名之劉銘傳。

  自圓明園焚燒,咸豐晏駕熱河,天國雖亡,天津各地教案,日趨嚴重。曾帥與予詳談,將來中國海禁大開,非能諳外國語言文字者,不能洞知外情,事前應付。余乃建議,分批選派幼童若干人,先往美國,由余監督領赴,按年續派,曾帥然之。時予在大營,保案已得知府銜,又聘學者吳子序 【 按容閎所撰「西學東漸記」中,當時所聘漢人教師只二人:一葉緒東,一容云甫(譯音),另有較後曾任監督的吳子登,並無吳子序。本篇所述事實,與原書頗多不盡合處。】 為漢文總教習,往美教授幼童漢文。幼童抵美,均住宿中國駐美使署,半日學英文、算學,半日學漢文。吳老師為中國古文大家,教法均用夏楚,兒童長大,習聞美教育,不受體罰,羣責詢吳老師,頗失禮。子序怒極,外國無長凳,乃排比方几數具,親捉為首學生,使僕人按置几上,人各杖股數十,唐少川即當日犯學規被杖之一人也。美人學堂,對中國如此教法,頗有責言;不久,各學生大譁,遷出使署。吳子序亦辭職歸國,予亦解監督之責矣。

  純父先生將離港,鄭重告予曰:予老矣,此去終老美邦,再見實難。吾子年少,明白事理,中學既善,他日沈浸西學,必有造於中國。中國故事,張子房遇黃石公,圯上授書;我非黃石公,汝勉為張子房可也。予起立答曰:願師事先生;即敬行弟子禮,先生受之。曰:予默觀現時大勢,及中國將來情形,當竭誠以授汝,汝其闡行吾志乎?汝以義和團為亂民乎?此中國之民氣也,民無氣則死,民有氣則動,動為生氣,從此中國可免瓜分之局,納民氣於正軌,此中國少年之責也。十三州獨立,殺英稅吏,焚英船貨,其舉動何殊義和團?彼邦豪傑巨人,八年戰後,消除私見,能見其大,公定憲法,成立國家,乃有今日。中國下層愚氓,民氣已動,將及於士大夫。清廷能以誠信仁義,引導其動,可免擾亂;否則,必有大革命之一日。清廷既倒,繼起者不能誠信愛人,則大亂無已時,而我不及見也。中國人善用計用策,觀演戲自知,計策者,皆欺騙之事,此為中國各級社會相傳之大病。孔子有言,不誠未有能動者也,欲動人不以誠,即有所動,為不誠之反照,非動也,亂也。孫逸仙自倫敦釋回,訪予談數日,予亦以此義告之。其人寬廣誠明有大志,予勖以華盛頓、弗蘭克林之心志。他日見面,汝當助其成功。再談時局之將來,中國能勃興,日本則退居二位;否則,日本獨握東亞霸權,歐美又豈能漠視乎?日人地小不足以迴旋,必向中國擴張,其國性氣小褊躁,終為歐美所疾視,自取滅亡與否,在日本能知進退耳。東亞主人,終在中國。汝等年少,好為之,日日有我為中國人之心,即日日應辦中國人之事,勿為大言,只求實際,斯得之,言盡此矣。予揖而退,向晚登輪為別。先生娶美婦,合衆國上議員某女,生子二,長在美,次回國任孫大總統府祕書,西名Morice 【 按「西學東漸記」第二段所述,長子名覲彤,次子名覲槐。西文名長子Morrison Brown Yung,次子Bartlett,Golden Yung。】 ,娶港商吳氏女。在大總統府,予呼以容世兄。

  ○補述容閎先生事略

  80先師容純甫(閎)氏,為我國學生留學美國之第一人,前已略紀其生平。但其赴美原委與其家世事業,尚有遺漏。今從老友鄭道實處,得其梗概,因泚筆錄之。鄭君為修中山縣人物志者,所言固甚翔實也。

  容氏南屏鄉人,南屏距澳門約十三里。幼時隨其父赴澳門,入英教士古特拉富夫人所設之學塾。清道光二十一年,進澳門瑪禮孫學校。二十七年,隨校長美國人勃朗,經印度洋、好望角、聖希利那島,渡大西洋而至美國紐約。同行者有黃勝、黃寬二人,共入美國麻省之孟松學校,究心算術、文法、生理、心理及哲學等,尤擅長文學。後欲升入大學,苦無資,孟松學校校董擬資遣升學,而以返國後傳教為條件;閎之志在出其所學,為祖國造一新時勢,不能以此自縛,因謝之。嗣得喬治亞省薩伐那婦女會之助,及工作所入,繼續留美。道光三十年入耶魯大學;咸豐四年,畢業該校。當未畢業時,立意以西方學術灌輸中土,益自覺負荷之重。

  回國後,常以教育後進為己任。時太平軍連下江漢州郡,英人復陷廣州,與粵啟釁,全國騷然。容氏至香港,任高等審判廳譯員,兼治法律。已而棄去,至滬任海關繙譯。航商多與關員通,狼狽為奸,容氏恥之,遂託詞以國人不能升充總稅務司辭職。總稅務司不喻其意,許增月薪至二百兩,容氏卒不願。旋任英商寶順公司書記,該公司經理令容氏至日本長崎,為分公司買辦,容氏以買辦實為洋行中奴隸之首領,堅却之,而許為調查產茶地域。

  時蘇、常悉入太平軍手,道路多梗,乃走浙江,繞江西,至紹興,收絲而返。咸豐十年,赴金陵,遇秦日昌於丹陽,得謁干王洪仁玕,秀全弟也,因陳七事:(一)依正當軍事制度,組織良好軍隊;(二)設立武備學校,養成將才;(三)建設海軍學校;(四)建設良好政府,聘用富有經驗人才,以備顧用;(五)創立銀行制度,及釐訂度量衡標準;(六)頒定各級學校教育制度,以基督教聖經為主課;(七)設立各種實業學校。仁玕深善其議,格於勢,不能用。授義字四等爵,辭不受。贈護照,乃藏之以出。因得溯江而上,至太平產茶地,載綠茶四萬五千箱回滬。容氏返國居粵時,憤粵督葉名琛殘暴,已同情太平軍。及至金陵,察太平軍不足有為。素所主張之教育計劃,政治改良,將無所措手,乃變計欲從事貿易,致貲財,以圖建樹,所以有甘冒艱險赴蕪湖收茶之舉。

  清同治二年,第一炮艦統帶張世貴承督帥曾國藩意,自安徽馳函召之。容氏疑有不測;會李善蘭亦以書來,因謁國藩於軍中,陳創辦機器廠議。國藩喜,畀以全權,就上海高昌廟覓地建築,與徐壽、華蘅芳同計功,即所謂江南製造局也。旋隨美機械工程師哈司金至美國非克波克城樸得南公司,購訂機器,期以半年。適美國南北戰爭起,以曾入美籍,投効美軍。至同治四年,自紐約而東,繞好望角直趨上海。至則金陵已下,國藩屯兵徐州,調軍為平捻計。容氏積勞得五品實官,以同知候補江蘇。

  同治六年,李鴻章平定捻黨,國藩任兩江總督,親閱製造局工程。容氏復以創設兵工學校造就工程師為言,並陳計劃四章:(一)組織合資濟船公司,純招華股;(二)選穎秀青年,分批出洋留學,為國儲才;(三)設法開礦產以盡地利;(四)禁教會干涉人民詞訟,限制外力侵入。由丁日昌齎京。既而天津教案起,毀天主教醫院及教堂,殺法國男女僧侶多人,朝令曾國藩、丁日昌、毛昶熙調停,容氏隨日昌為譯員,頗多贊劃。又規教育四事:曰訂定出洋學生名額,曰設立預備學堂,曰籌定留學經費,曰酌定留學年限。國藩、日昌並深韙之,至是奏選各省子弟赴美留學,容氏與陳蘭彬同為監督,陳固頑舊,非其選也。

  李鴻章曾命容氏就哈特福之克林街,造中國留學事務所,課堂齋舍俱備。旋返津,會秘魯專使欲招募華工,備述優待狀,容氏直破其奸,並奉派至秘魯調查,盡得其虐待狀,附影片二十四張,報鴻章。華工受笞,被烙傷痕,斑斑可見,秘使大慚。迄光緒元年,陳蘭彬擢任駐美公使,容氏以副使兼留學生監督。翌年,蘭彬薦吳子序繼任。子序性情怪僻頑舊,與蘭彬至善,即電陳容氏失職,鴻章諗其誣,因以容氏為專任公使 【 依「西學東漸記」所述,容氏於一八七八年以後,乃專任職於使館,吳子登(序)繼任監督。】 。

  會美國施行華工禁約,蘭彬、子序乘機請解散留學生事務所,撤回留學生。光緒七年,令百二十名留學生回國。容氏既蒙迴護學生之嫌,絕不能為之言;鴻章亦不為學生援手,此容氏所引為大憾者也。至中日啟釁,容氏上書張之洞,略陳我國兵單,宜亟向英倫商借千五百萬元,購已成鐵甲三四艘,雇用外兵五千,由太平洋抄襲日本之後,使首尾不相顧。則日本在朝鮮之兵力,必以分而弱,我國乘隙練軍,海陸並進,以敵日本。更由政府派員,將臺灣全島抵押與歐西各國,借款四萬萬美金,為繼續戰爭軍費。之洞稱善,其時張、李(鴻章)失和,李又深得慈禧太后寵,故卒成和議,容氏志不得行。

  光緒二十一年,劉坤一督江南,任容氏為交涉員。二十二年,說清政府設國家銀行,戶部翁尚書同龢、侍郎張蔭桓並力贊之,尋為當路所阻,不果。復擬任容氏築鐵路,由天津直達鎮江,計五百英里,繞山東過黃河,復以德人抗議而止。亡何,戊戌政變起,容氏以隱匿康、梁黨人,故避居上海租界,創中國強學會,被選為第一任會長,旋遷香港。光緒二十七年,游歷臺灣,晤日本總督兒玉子爵,即中日戰爭時山大將之參謀長也。談次,問容氏前歲對日主戰條陳書,出誰何之手。容氏慷慨自承,並道其詳,兒玉敬禮有加。越年返香港,以著述自娛。入民國後始卒,年八十有五。所譯著有哥爾頓氏地文學派,森氏契約論,美訂正之銀行法律,西學東漸記。光復之初,孫中山先生曾遺書容氏,請回國共襄國事,以年老不果行。又容氏於同治十三年,曾在上海創辦匯報,其時任招商局總辦之唐廷樞,實加贊助云。

  ○徐老道與康聖人

  81大學士徐桐,字蔭軒,漢軍旗人,頑固無學,京師稱為「徐老道」。其子承煜,因義和團之變,懲辦罪魁禍首,與毓賢、啟秀同處斬,徐桐亦追奪原官,時光緒二十七年辛丑和約告成時也。

  庚子之亂,原於戊戌政變,政變主角為康有為,徐桐則素惡康有為,其事亦頗足一紀也。康有為原名祖詒。以其先人國器,曾位大吏,以廕生應試,而屢試不中。其門人梁啟超,則已於己丑科中第八名舉人。啟超娶主考李端棻妹,李為朝貴,梁夤緣於朝官執政,得游揚其師學問著作,而康聖人講公羊改制諸考,乃流傳於朝士之口。時潘伯寅祖蔭尚書,宏獎公羊之學,康聖人諸書,朝野更為樂道。徐桐老道獨痛惡之,常曰:甚麼公羊母羊,都是亂天下之學。又曰:康祖詒不過草茅下士,屢試不售之獠,亦著書大談公羊,尤為可惡。此人若得科名,新進狂妄,莠言亂政,必為人心世道之憂,宜痛阻其出路,而屈抑之。

  時癸巳 【 清光緒十九年,公元一八九三年。】 恩科鄉試,顧夢漁璜簡放廣東正主考,吳蔚庵郁生為副主考。臨行出京,謁見徐桐。徐老道曰:廣東有康祖詒者,其人文筆甚佳,而醉心公羊邪說,離經叛道,為天下之亂人,如獲中式,必設法抽落更換之,使不得售,切切勿忘。秋闈衡鑒堂閱卷,吳郁生得一卷,文字最佳,其作法則由四家文鈔中之章金枚八股涵詠而出。郁生曰:此卷當掄元。向例正主考擬解元,副主考擬亞元;正主考中單額,副主考中雙額。郁生商之顧璜,欲將此卷歸正主考中解,而顧璜易正主考一卷歸郁生中亞,顧璜不肯對換。經同考官調停,以此卷中第六名為開榜。向例寫榜,前五名為五經魁,留最後寫,從第六名開寫;及唱名,為第六名舉人康祖詒,南海縣廕生。

  顧璜直視吳郁生不語,吳郁生亦直視顧璜不語。彼此對視,均憶徐老道臨別贈言,正躊躇無計。寫榜者不知,以為無事,落筆寫就,已拆第七本彌封矣。顧、吳兩人,仍相視皺眉,莫可如何。顧璜還京,徐老道大不謂然。及乙未科會試,徐老道為大總裁,會試條例,前十本卷進呈御覽,由清帝親定名次,制定寫榜,不能更換。康祖詒卷在進呈前十本中,寫榜時,又唱名中第幾名進士,康祖詒,廣東南海縣人。徐老道面紅耳熱,事經欽定,又不能移動,有所去取,只歎康祖詒科名幸運而已。

  徐老道出闈後,見顧璜、吳郁生曰:康祖詒由我自中,始知科名前定,不敢再責難二公矣。乙未科康祖詒同考房師,為余壽平誠格。

  ○宓知縣與西太后

  82湖北漢陽宿儒宓昌墀,字丹階,中光緒己卯科舉人,後以即用,歷任陝西繁缺知縣,有政聲,大為部民悅服,呼為「宓青天」。大計卓異,陝撫特保送部引見。時戊戌政變,那拉氏臨朝,特旨召見。昌墀應召而入,祗見西太后一人上坐,俟垂詢畢,即叩頭陳奏曰:皇上為全國臣民之主,何以未御殿廷。太后曰:汝尚未知乎?皇帝病重,已遍召各省名醫矣。昌墀更奏曰:外間臣民,孺慕太后、皇上,皇上久未臨朝,奸人亂造蜚語,謂兩宮時有違言,臣敢冒死直陳,願皇上早日御朝,以慰天下之望。西太后聞言,拍案大怒曰:汝言皆離間我母子,着速回陝西原任,不准留京。盈廷王大臣得知此事,皆震恐,不知有何大禍。陝撫因特保,更汗流浹背,坐待譴責。後竟無下文,未加追究。

  宓因西太后有速回原任之語,仍返陝西,管知縣篆。庚子兩宮出奔西安,道經宓昌墀所治地,昌墀以地方官照例覲見。太后一見大哭曰:汝非前歲召見之宓令乎?宓叩頭跪奏曰:知縣恭迎聖駕。太后曰:汝前歲召見時,云未見皇帝,今皇帝在此,盍往見之。言時,以手指光緒。宓乃向光緒跪叩聖安。西太后曰:我母子沿路受的苦,只可對你講。於是一路哭,一路說,且曰:我今日真四顧無人矣。宓乃直奏,請辦善後之策。太后曰:都是舉朝無人,使我母子受苦至此,你看朝中何人最好。宓曰:朝內無忠臣,使兩宮顛沛流離,即小臣亦在萬死。西太后又曰:你看外省督撫中,有那一個是忠臣?宓奏曰:湖北總督張之洞,是個忠臣。太后曰:長江上游也是重要之地,何能分身來此,但我以後事事必發電詢彼意見。你且暫時下去,我總不忘你當年召對之直言。(以上大意,見宓昌墀行狀。)宓其時大見重用,曾巡邏宮門內外,見岑春煊迎駕來此,與內監李蓮英私語,李在閾內,岑在閾外。昌墀即曰:朝廷祖宗成法,內監外官,不得通聲氣,況在稠人廣衆中喁喁私語。地方官得繩之以法。李、岑聞其語,大怒而去。又宮中太監責供應攘物,宓鞭箠之,積恨深矣。

  未幾,岑春煊忽受護理陝西巡撫之命。時大同鎮總兵跋扈犯法,將派員前往察辦,如不奉令,即提解來省;岑力保宓能勝此任,蓋欲借某總兵手殺之也。詎意宓奉命而往,曉以大義,總兵自認罪,願帶印上省。春煊不得已,又委宓以極優渥之釐差,私唆其局員貪贓犯法,無所不至,而做成圈套,件件皆有宓親筆憑據,一朝舉發,罪無可赦,遂原品休職回籍。

  宓歸漢口後,貧無立錐,藉教讀授徒為活。張之洞卒,宓為聯挽之云:「四顧更無人,昔也譁然今也笑;片言曾論相,釋之長者柬之才。」上聯引西太后語,下聯則指曾薦之洞為忠臣也。後光緒死,宓又電呈攝政王及軍機處,請殺袁世凱以謝天下。張之洞時掌軍機,即曰:此陝西革職知縣宓昌墀,綽號宓瘋子,可不必理。遂無事。

  ○假照片計陷岑春煊

  83岑春煊督兩粵,暴戾橫肆,任意妄為,恃西安迎駕寵眷,莫予毒也。蒞粵,即奏參籍沒官吏如裴景福者數十人,又押禁查抄粵中巨紳黎季裴、楊西巖等,粵人大譁。巨室名紳,多遷香港以避其鋒。在港紳商,謀去岑春煊,安定粵局。又以那拉氏信岑甚篤,無法排去;乃懸賞港幣百萬,有人能出奇策,趕走岑春煊者,以此為標。陳少白參與密謀,自負奇計,曰:先交三十萬,布置一切,事成,補交七十萬可也。迨少白攜款赴滬,再走京津,而岑春煊罷免粵督入北京矣。

  西太后最恨康、梁,保皇會橫濱清議報載康有為撰文,痛罵西太后曰武瞾、曰楊妃,尚可漠視;最恨者,則「那拉氏者,先帝之遺妾耳」一語;少白知之,從此下手。先將岑春煊、梁啟超、麥孟華三人各個照相,製成一聯座合照之相片,岑中坐,梁居左,麥居右;首在滬出售,次及天津、北京,並賂津、京、滬大小各報新聞訪員,登載其事。又將康有為清議報撰文,逐句駁斥,頌西太后之功德,呼康有為為叛逆,於「那拉氏者,先帝之遺妾耳」句下,駁斥猶嚴。再由香港分售相片於南洋、美洲。保皇黨人見之,莫知底蘊,反稱岑為保皇黨,以增長勢力,編造照相故事。少白又將海外各報,轉載於津、京、滬報上,保皇黨亦墮其術中,相片遂遍傳海內外矣。

  北京流播既久,事為西太后所聞,且重賄內監,暗輸宮中。西后見相片大怒,雖李蓮英與岑莫逆,亦不敢緩頰。都中權貴惡岑者引為口實,時粵御史亦有奏劾岑不宜在粵者,不久,遂有開缺來京陛見之命。岑抵京,因照片事,求白於李蓮英。李曰:得計矣。乃將西太后相片,作觀音裝,中座;李自作韋陀裝,立太后左。製成,跪呈西太后御覽曰:奴才何曾侍老佛爺同照此相,民間隨意偽造,此風不可長,亦猶岑春煊與梁啟超、麥孟華合照一相,不過奸人藉以售錢耳,淆亂是非,宜頒禁令也。太后意解,視岑如初。

  少白得標後,經營致富,粵商復以長堤省港澳輪船碼頭歸少白,又得哈德安、播寶兩輪船碼頭,架屋自居,臨畫寫字,姬妾則散處別室,如羊車行幸六宮。予等屢讌碼頭,戲語少白曰:此間宜供岑春煊長生祿位牌。

  ○章太炎師事孫詒讓

  84瑞安孫仲容先生詒讓,尊人琴西先生衣言,任湖北布政使時,與鄂中文士最善。仲容幼時隨宦,琴西問仲容曰:汝喜讀何書?將來治何書?仲容對曰:周禮。琴西曰:周禮難讀,漢學家多譏為偽書,汝豈能斷此公案?仲容曰:因難解難斷,是以專治。鄂老輩多傳此說。鄂人既刊仲容先生墨子閒詁,又集楚學社刻其周禮正義。武昌舉義後,正義後半未刻,夏斗寅主鄂,捐資屬鄂老輩完成之,可見鄂人對孫氏父子之推重矣。瑞安孫氏姻戚居鄂者曰:仲容得美婦,能文,善治事,侍仲容居樓上,七年未出門。樓唯夫婦能登,外無一人敢闌入。樓上置長桌十餘,每桌面書卷縱橫,稿書錯雜,丹黃墨漬,袍袖卷帙皆滿。寫何條注,翻何書籍,即移坐某桌,日移坐位,十餘桌殆遍。篝燈入睡前,桌上書稿,夫人為清理之。外人只知仲容閉戶著書,但不知所著何書。七年後,始知與夫人孜孜不倦者,即今日鄂刻之周禮正義也。周禮正義最精到處,先列各家之說,而以仲容總斷為自成一家之定義。讀其書,初觀浩如烟海,細按則提要鈎玄,洵近代治經獨創體例之佳書也。張之洞督鄂,所不能致者二人,一為長沙王葵園先謙,一為瑞安孫仲容詒讓,知先生學望之尊矣。

  章太炎創革命排滿之說,其本師德清俞曲園 【 俞樾,字蔭甫,號曲園;浙江德清人。】 先生大不為然,曰:曲園無是弟子,逐之門牆之外,永絕師生關係。太炎集中,有「謝本師」文。當時太炎聲望尚低,既棄於師,乃走海至瑞安,謁孫仲容先生。一談即合,居仲容家半載。仲容曰:他日為兩浙經師之望,發中國音韻、訓詁之微,讓子出一頭地,有敢因汝本師而摧子者,我必盡全力衞子,是太炎又增一本師矣。故太炎集中,署名「荀漾」者,即孫詒讓也。以「荀子」亦名「孫子」;詒讓二字,反切為「漾」。仲容與太炎來往書札,皆用此姓名。仲容非箋注章句之儒,實通經致用之儒,鄂老輩與仲容父子最善,太炎亦與鄂近世學人最善。鄂人刻周禮正義而傳太炎學派,其有息息相感召之意歟?

  ○章太炎被杖

  85庚子事變後,康、梁公羊改制說盛行。張之洞本新派,懼事不成有累於己,乃故創學說,以別於康、梁。在紡紗局辦楚學報,以梁鼎芬為總辦,以王仁俊為坐辦,主筆則餘杭章太炎炳麟也。太炎為德清俞曲園高足弟子,著有春秋左傳讀一書,之洞以其尚左氏而抑公羊,故聘主筆政。予與江蘇朱克柔、仁和邵仲威(伯綗之弟)、休寧程家檉,常問字於仁俊先生之門;仁俊先生曰:他日梁節菴與章太炎,必至用武;梁未知章太炎為革命黨,其主張奴視保皇黨,豈能為官僚作文字乎?

  楚學報第一期出版,屬太炎撰文,太炎乃為排滿論凡六萬言,文成,鈔呈總辦;梁閱之,大怒,口呼反叛反叛、殺頭殺頭者,凡百數十次。急乘轎上總督衙門,請捕拿章炳麟,鎖下犯獄,按律制罪。予與朱克柔、邵仲威、程家檉等聞之,急訪王仁俊曰:先生為楚學報坐辦,總主筆為張之洞所延聘,今因排滿論釀成大獄,朝廷必先罪延聘者,是張首受其累,予反對維新派者以口實。先生宜急上院,謂章太炎原是個瘋子,逐之可也。仁俊上院,節菴正要求拿辦;仁俊曰:章瘋子,即日逐之出境可也。之洞語節菴,快去照辦。梁怒無可洩,歸拉太炎出,一切舖蓋衣物,皆不准帶,即刻逐出報館;命轎夫四人,撲太炎於地,以四人轎兩人直肩之短轎棍,杖太炎股多下,蜂擁逐之。太炎身外無物,朱、邵等乃質衣為購棉被,買船票,送歸上海。陳石遺 【 陳衍,字石遺;福建侯官人。】 詩話某卷第二段,曾言太炎杖股事,故太炎平生與人爭論不決,只言「叫梁鼎芬來」,太炎乃微笑而已。

  ○袁世凱倉皇走天津

  86醇賢親王載灃攝政,始意欲誅袁世凱,密擬上諭,由晉人李殿林主稿。殿林為載灃兄弟受業師,時官某部侍郎。「上諭」原為「包藏禍心」云云,處分嚴厲可知也。上諭發布前一夕,載灃囑度支部尚書宗室載澤,夤夜走訪張之洞,持所擬上諭示之。張亦軍機大臣也,力以時局危疑,務宜鎮靜寬大為辭。且曰:王道坦坦,王道平平,願攝政王熟思之,開缺回籍可也。故明晨發出上諭,改為「足疾加劇」云云。濮伯欣曰:予與張之洞為姻親,此為張君立先生事後告予者,說殆可信。當時評論張之洞者,謂清室滅亡,始終成於之洞之手。在鄂設學堂,學生出洋,練陸軍,致釀辛亥舉義之變;後又放走袁世凱,卒釀清廷退位移交袁氏之局。

  當開缺回籍諭下之晨,有一異聞足供談助者:嚴辦袁氏朝旨,日內即下,風聲奇緊,袁本人亦惶恐不知命在何時。載灃自秉國鈞,每晨必會集各軍機大臣,共商處理朝政,當日世凱尚赴會議。袁及殿廷,有值日太監阻之曰:請袁大軍機可不必入內會議,今日攝政怒形於色,聞嚴懲諭旨即下,恐於軍機大不利,宜早籌自全之策。諭旨如何嚴峻,則非我輩所知。太監皆袁平時納賄金窺消息者。袁聞太監言,大惶懼,急出朝房,歸錫拉胡同本宅。宅近東華門,袁歸,張皇失措,聚集親信僚屬門客,商定急逃何所,意欲逃入交民巷,求外國公使保護。某親信曰:軍機非政治犯,恐外人無保護例,乃止。

  正躊躇何往,張懷芝進曰:懷芝一人防護我公乘三等車,速往天津,依楊士驤,再作計較。其時楊繼袁為北洋大臣,實袁之替身也。二人乃潛由海岱門出,登火車,車抵距租界第二站,懷芝以電話告楊曰:袁乘三等車至矣,將來督署。並告以北京情形危急,促楊密派人迎往督署。楊答曰:且停車上,萬不可來見面。我已得京中電話,包管事不嚴重。急派心腹來車上,料理回京;如來督署,反生大變。懷芝以告袁,袁甚怏怏,以為士驤不念舊德,見危避面也。

  既而楊所遣心腹至,即曰:楊帥已得北京確信,罪只開缺回籍,可乘原車回京,預備明晨入朝謝恩。指定車房一間,請即上車;並囑懷芝:緊閉房門,萬不可令人窺見。如來督署,則事必張揚,彼此不妙。至於暗中防護,均已布置停妥。袁乃返京。

  袁出走後,宅中不見軍機,四出尋蹤,當日全城傳遍,袁歸,謠諑乃息。張之洞聞之曰:人謂袁世凱不學有術,予謂不獨有術,且多術。但此次倉皇出走,何處可匿?幾不知何者為術矣。濮伯欣曰:此事原委,聞諸沈小沂。小沂名兆祉,江西人,由袁北洋幕府任總統府機密,袁死,沈旋去世,亦世凱部下小智囊也。

  ○側面看袁世凱

  87沈小沂評袁世凱,謂其生平行事,皆於最後五分鐘靠天成功。語曰:雖由天命,必有人事。自謂天可靠,一意孤行,雖有善者,亦莫如之何,此洪憲稱帝,所以終致敗亡,天亦不復能佑矣。今舉袁世凱自詡所謂「靠天成功」之事言之。

  戊戌政變,以直隸道員達佑文為謀主,而榮任山東巡撫。義和團之役,以山東道員徐撫辰之諫阻離職,收回頒布屠殺外人檄諭,一躍為軍機大臣。開缺回籍,以張之洞減輕嚴辦,楊士驤逼令返京;否則,棄官私逃,必罹重典。出任總理大臣時,有趙秉鈞等布置策畫,巍然為民國大總統。志得意滿,刻意稱帝,先毒死趙秉鈞,後罷除段祺瑞。嚴修苦勸,置之不理;張一麐屢進言,退出機要。日與楊士琦諸人,進行帝制,卒致自食其果。臨死罵袁克定,謂一身威名,皆為汝所敗。思及嚴修,謂生平直友,皆不與我見面,可傷。又語張一麐:你對得起我,我對不起你。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,天何言哉!

  庚子事件,皆謂張香濤、劉峴莊在東南,不受亂命;袁世凱在山東,不但不受亂命,且抗詔剿匪,所處更難。於是謂袁有毅力遠識,而不知實出於徐撫辰以去就爭;否則,與毓賢等同罪,殺之以謝外人矣。當時魯撫李秉衡、直督裕祿、直臬廷雍、晉撫毓賢,皆心醉義和團術,毓、廷二人尤甚。而剛毅、趙舒翹等,阿附端王載漪,造作種種徵驗,聳惑上聽,云有此忠忱義民,可以報仇雪恥,大阿哥得繼光緒踐祚,不受外人干涉矣。一時竟有獎勵各省拳民,焚毀教堂之詔令,奸民蜂起,不可收拾。嗣因袁世凱調撫山東,首申禁令,犯者殺無赦,匪勢乃衰,蔓延入直隸界,羣集輦下,攻使館,殺外使矣。

  當世凱初奉廷寄,獎勵拳匪焚教堂、仇外人之詔令,立即通行全省州縣,遵旨辦理。時撫署主辦洋務文案,為候補道徐撫辰,湖北江夏縣人,字紹五。向來關於牽涉洋人案件,均經彼手,而發布此種遵行詔令,竟未寓目,並無所知。聞之大愕,立刻見袁諫阻,謂此亂命,萬不可從,否則國破家亡,我公何以自了?袁不聽。徐退後,即刻摒擋出署,留書告別,益剴切申明利害。書中警句,傳誦一時,曰:「世界列強,英、俄、法、德、美、奧、義、日本八國也,今以中國戰敗之後,無兵,無械,無餉,徒恃奸民邪教,手執大刀,殺洋人,焚教堂,圍使館,口念邪呪,不用鎗彈,大刀一揮,洋人倒地,有此理乎?古人以一服八,傳為謬說。今真以一國弱昧,而服八國明強,洋人能不聯合兵隊,以陷中國,決不坐視在中國之各國外人任團匪殘殺而不問也。我公明知朝廷因戊戌政變,外人保護康、梁,反對大阿哥,觸皇太后之怒,端親王等乃以團匪進,不用鎗炮,而用符呪,能制各國軍械死命。大學士徐蔭軒言,外國有你的格林炮,中國有我的紅燈照,亦我公前日所聞也。我公能不遵行亂命,逐團匪於山東境界之外,將來外兵湧至,北京淪陷,皇太后、皇上出走,或有不幸,我公以反對義和團之故,猶可盡旋乾轉坤之忠心。如隨波逐流,我公一身功名消滅,且恐未能保其身家也。」

  原文甚長,袁閱之頓悟,急遣人追徐還,面向謝過。而檄文已發,乃用六百里、八百里牌單,飛騎分道追回。遂毅然一變宗旨,護洋人,而剿拳匪。和議告成,袁乃得盛名。後由北洋總督,而尚書,而宮保,而軍機大臣,實皆由徐撫辰一人玉成之。

  徐為吾同縣人,其遺袁書,尚有鈔存者。但袁對徐,後未重用,徐亦默默以終。是亦與曾國藩對章某,救負投水之功不錄,同出一轍也。

  袁世凱於善用符呪,能避鎗炮之說,早年篤信甚深,故一奉殺外人、焚教堂之詔令,即刻頒布各州縣貼示,不暇經洋務文案處;非徐撫辰反覆陳述袁本身將來利害,至不辭而去,恐未易動也。

  老友王伯恭曾告予曰:乙未之冬,程文炳提督營中,有自稱符呪大法師,作法可避鎗炮。袁世凱方創新建陸軍於小站,聞其名,向程延致之,謂將聘為教習。程曰:此雖小有驗,特兒戲事耳,恐不足以臨大敵。袁請之益堅,且意謂程吝不相與,程乃遣人招此大法師來。初至,以手鎗試之,良驗,聚諸將試之,皆無傷,軍中驚以為神。袁待為上賓,問授自何人?則以某仙佛對,並言同道數十人,散布各處,將廣收門徒,以備蕩滅洋人。袁大喜謂當遍延賓客,同觀奇技,如果始終無誤,擬請大府據實奏聞,必可恩賞官職,其人亦喜躍歡騰。袁因普召津地大小文武各官,往小站赴會,到者百有五十餘人。有一客請立手狀,設或身死勿論,並覓保結。索諸各營,有與法師同鄉而兼遠親者一人,令之作保。隨命三十人,持後膛鎗向之開放。轟然一聲,法師倒臥於地。諸客愕問所以,袁曰:此詐耳,決無妨。呼人視之,返曰:目尚未閉,有笑容。袁曰:何如。已而仍臥不起,再呼人視之,又返報曰:口角流血矣。命解衣驗之,則胸腹有十七洞,人實死矣。衆賓皆起,袁亦無他語。酒罷,賓客悉散,袁以五百金畀其鄉人,為之棺殮而卹其家屬。

  丙申三月,伯恭應宋祝三 【 宋慶,字祝三。】 之聘,道出天津,正值小站宴客之後,一時傳為笑談。此段事載伯恭蜷廬筆記,乃撮要告予者。

  王伯恭,原名錫鬯,後名儀鄭,盱眙人。隨吳長慶幕,在朝鮮與袁世凱同事。伯恭又曰:袁世凱不學,其人則詭計多端。在朝鮮時,同行者皆懼與共事。甲午敗後,起練新軍,知滿洲權要毫無識見,猶藉神權以動觀聽,敵對外人,迎合意旨。其始試手槍,乃密令心腹,不瞄準,廣延賓客,仍用此策;不知放長槍者多人,不能人人嚴奉密令。曰「無妨」,曰「何如」,仍篤信不能命中也。袁在山東所以不奉亂命,仍賴徐撫辰一言之力,在徐自為盡忠,在袁則懼徐將揭其弱點,轉存疑忌,徐撫辰之得善終,猶其幸事也。

  中日戰爭,和約既定,朝野皆謂此役割地賠款,朝鮮獨立,皆由袁世凱一人任性妄為,闖此大禍。是時袁在京,雖有溫處道之實缺,萬無赴任之望。恭親王一日問李鴻章曰:吾聞此次兵釁,悉由袁世凱鼓盪而成,信否?李對曰:事已過去,請王爺不必追究,橫豎皆鴻章之過耳。恭親王嘿然而罷。

  世凱聞之,以為由此罣誤,心實不甘。忽憶在吳長慶朝鮮營中,以帥意不合,借題為朝鮮練兵,因禍得福,此次仍師故智,正合時機。乃招致幕友,僦居嵩雲草堂,日夕譯撰兵書十二卷,以效法西洋為主。書成,無路進獻,念當時朝貴中,惟相國榮祿,深結主知,言聽計從,皇太后至戚也,惜無階梯可接。嗣偵知八旗老輩,有豫師者,最為榮祿所信仰;又偵知豫老獨與閻相國敬銘相得,閻為路潤生 【 路德,字潤生,■〈執上皿下〉厔人。】 八股入室弟子,又申以婚姻,豫老亦曾師事路德,習仁在堂八股。非路氏之言,不足以動之。因念路氏子弟,有在淮安服官者,家於淮安。而袁之妹夫張香谷,係漢仙 【 張汝梅,字翰(漢)仙;官至山東巡撫。】 中丞之子,亦家淮安,必與路氏相稔。遂託香谷以卑禮厚幣,請路辛甫北來,居其幕中,尊為上客;由辛甫而介見閻敬銘,由敬銘而見豫師,由豫師而得見榮仲華 【 榮祿,字仲華。】 ,層疊納交,果為榮所賞。袁遂執贄為榮相國門生,而新建陸軍以成,駐兵於小站周剛敏盛波之舊壘。

  袁世凱初不知兵,一旦居督練之名,雖廣延教習,終恐軍心不服,於是訪求賦閒之老將,聘為全軍翼長,庶可鎮懾軍隊。適淮軍舊部姜桂題,以失守旅順,革職永不敍用,正無處投効;聞小站新軍成立,徑謁軍門,世凱見而大喜,急以翼長畀之。桂題亦不知兵,惟資格尚深耳。

  袁世凱更說榮祿,以五大軍合編為武衞全軍:宋慶為武衞左軍,袁世凱為武衞右軍,聶士成為武衞前軍,董福祥為武衞後軍,中軍由榮祿自領之,兼總統武衞全軍。榮樂其推戴,且可取統率文武之名,德世凱甚,有相逢恨晚之感。復用世凱之策,令諸軍各選四將,送總統差遣,合為十六人,各用一二品冠服,乘馬在輿前引導,榮顧盼自雄,袁世凱乃自此扶搖直上。

  ○清道人軼事

  88臨川李梅菴瑞清,吾友張大千、胡小石 【 張爰,字大千;四川成都人。胡光煒,字小石;浙江嘉興人。】 之門師也,大千早為予述梅翁平生,昨晤小石,更詳言之。

  梅翁籍隸江西,而生長讀書皆在湖南。少時蓬頭垢面,有如童騃,飲食起居,毫無感覺。自言自語,視人則笑,蜷處攻學,餘無所知。匿不外出,彼不願見人,人亦無與彼議婚事者。常德余公,為長沙學官,聞而往視,覿面問話,觸其所學,條對口如懸河。余公曰,此子將來必成大名,太原王氏所謂「予叔不癡」者,即此子也,以其長女妻之。成婚歲餘,余氏病歿,余公又以次女妻之。未成婚,先死,余公又以三女妻之,三女名梅貞,結褵三四年,又死,時梅翁已成進士,入翰林矣。

  梅翁原字仲麟,因感余公知遇之恩,又傷梅貞夫人不能同到白頭,誓不再娶。先改字曰梅癡,後易字梅菴,不忘梅貞夫人也。繼陳伯陶後為江蘇提學使,又權江南藩司,適當辛亥革命,梅翁乃避地滬上,以賣字為活,自號清道人,著道家衣,為海濱遺老領袖。袁氏稱帝時期,革命黨與反對帝制派,羣集上海;而復辟黨與清室遺老,亦以上海為中心地,宴會來往,儼然一家,其反對袁世凱則兩方一致也。梅翁一日作趣語曰:昔趙江漢與元遺山,相遇於元都,一談紹興、淳熙,一論大定、明昌,皆為之嗚咽流涕,實則各思故國,所哀故不相侔。吾輩麕集淞滬,復辟排滿,處境不同,其不為李騫期則同,皆不贊成袁氏帝制自為也,吾輩其金、宋兩朝人乎。

  胡小石言,辛亥之後,清室遺臣,居處分兩大部分:一為青島,倚德人為保護,恭王、肅王及重臣多人皆居此,以便遠走日本、朝鮮、東三省;一為上海,瞿鴻禨曾任軍機大臣,位最高,沈子培、李梅菴則中堅也。小石居梅菴家,青島、上海兩方遺臣舉動,多窺內幕。在袁世凱謀稱帝時,日人曾派重要人物多次往來協商於青島、上海間,欲擁宣統復辟,或在東三省建立「大清國」,恭王、肅王,移住旅順,即商訂此協議也。青島方面一致贊同,日人乃偕青島遺臣要人,來滬方取同意。瞿子玖首先反對,堅持瞿意者,則李梅菴、沈子培、陳散原諸人,梅菴謂是置宣統於積薪上也。青島、上海,意見既分,袁世凱多羅致青島重臣入北京矣。

  至張勳復辟,原由胡嗣瑗(時任馮國璋祕書長)與陳某為往來運動主角。對鄭孝胥,則祕不使知。康有為聞風至徐州,處之別室,亦不令參與密議。上海方面先商諸子玖諸人,李梅菴、陳伯嚴、沈子培等,皆謂此事宜大大謹慎,否則皇室待遇,必出奇變。段祺瑞自命開國元勳,北洋兵權尚有把握,安保無事。故復辟事件,上海方面未多參機密。瞿子玖死,清室諡曰「文慎」,蓋胡嗣瑗等尚未忘「宜大大謹慎」之言也。觀此,則「滿洲國」一幕好戲,如無民初滬上遺老反對,恭王、肅王、升允等已早在東三省大開台矣。

  又聞諸大千云:梅菴書函,喜用漢人「頓首、死罪」等式,鄭蘇龕 【 鄭孝胥,字蘇龕。】 題梅菴致程雪樓 【 程德全,字雪樓;辛亥革命時為清江蘇巡撫,蘇州光復時任民國江蘇都督。】 書稿後云:「乞命賊庭等兒戲,頓首死罪尤費辭」。程因再書一絕於鄭詩後云:「中丞印已付泥沙(湖南巡撫余誠裕棄印潛逃),布政逍遙海上槎(鄭孝胥為湖南布政使司布政使),多少逋臣稱逸老,孤忠祗許玉梅花。」

  ○清道人與鄭蘇龕

  89胡小石云:張大千責鄭蘇龕譏李梅翁頓首死罪事,梅翁原函與題詩卷子,小石皆親見之。辛亥,南京城將破,小石住城北,急往城南,謁梅翁於藩署。梅翁預備離南京,辦清經手事項,潔身而去。草數函,皆交清銀錢手續公函。中有與程雪樓一函,用虎皮黃色箋紙,字寫鍾太傅體,函首書「某某頓首死罪,致書於雪樓中丞、都督閣下」;內述藩司庫內存現款若干,毫無沾染;並有「願中丞善事新國,己則從此為出世人」之語意。

  此函落江蘇管理財政蔣某之手,蔣亦前清翰林也。因函中有譏諷雪樓字面,未呈雪樓,故雪樓始終未見此函。輾轉至梅翁將死前,此函不知如何由蔣家落於古董商回人哈少甫之手,裝潢成冊,遍求題跋。鄭蘇龕所題「乞命賊庭等兒戲,頓首死罪尤費辭」之句在焉,小石又見之。哈曾囑小石題跋,小石未有以應;而大千已書其後,所題即「方伯逍遙海上槎」也。

  ○蔡乃煌佳句邀特賞

  90黎劭平澍曰:「刺虎斬蛟三害盡,房謀杜斷兩心同」聯,本為粵人蔡伯浩乃煌所作,外間均傳張之洞手筆。蔡與人言,亦堅承為張作,非己作,真善事大官者矣。蔡以廢員起復,在京候簡,正值善化瞿子玖鴻禨斥出軍機大臣,與袁不合也。不久,張之洞宴袁世凱於邸,蔡陪坐。之洞喜詩鐘,宴後,拈「蛟斷」二字,蔡得句如上,羣流擱筆。蓋上聯隱指瞿之去,下聯則諛張、袁之協力;不數日,即擢江海關道云。

  按蔡伯浩授上海道時,江蘇巡撫為湖南陳啟泰,直道人也。伯浩恃才傲物,甚輕之。江海關管理賠款,出入甚鉅,當江蘇整理財政,朱瞎子說啟泰,謂宜整理海關賠款,則江蘇財政自活。伯浩極端反對,且謂啟泰不明時局。啟泰怒,特奏參蔡,有「類似漢奸」字樣,交兩江總督端方查辦。端方袒伯浩,久壓不查。伯浩自不能出奏辯駁,乃作長文登載報章,痛詆啟泰。啟泰見端方既不查辦,又受伯浩侮辱,老年憤病,以至不起。故王壬秋輓啟泰聯,有「上疏劾三公,晚傷鼷鼠千鈞弩」,即指此事。伯浩於民國五年死於海珠善後會議之役,湯覺頓同時遇害。

  ○劉申叔新詩獲知己

  91冒鶴亭 【 冒廣生,字鶴亭;江蘇如皋人。】 曰:予中鄉榜,劉申叔 【 劉師培,字申叔,曾用光漢名;江蘇儀徵人。】 尚應小考。揚州府試,知府沈筆香延予閱卷,得申叔考卷,字如花蚊脚,忽斷忽續,醜細不成書。但詩文冠場,如此卷不取府案首,決不能得秀才。予乃將其八股詩賦,密圈到底,竟壓府案。詩題詠揚州古蹟七律四首,其詠木蘭院一律,中有警句云:「木蘭已老吾猶賤,笑指花枝空自疑。」;尤為俯仰感慨。是歲秋闈,連中鄉榜,申叔見予,尊為知己。

  ○遁跡僧寮一奇士

  92嵊縣人鄭淦,前清時任和州知州。清亡,淦潛往永嘉,依妙智寺為僧,任挑水舂碓諸苦役,朋好家人,均不知其踪跡。冒鶴亭任甌海關監督時訪得之。越一二年,淦死,不知其患何病。偶搜鶴亭舊帙,得其手書詩函,蓋奇士也。據鶴亭口述原委,在清史可補忠義傳之闕遺,在國史可作隱逸傳之資料,急錄之。

  鶴亭為予言:民初任甌海關監督,當地文人學者,頗相往還,而於山野隱逸之士,更留意尋訪。忽聞溫州郊外妙智寺有怪僧,自願任勞役,凡困苦繁重之事,無不樂為之。役畢,閉門靜坐,誦經讀書,時發吟詠聲。鶴亭好奇,命駕往寺,欲窺究竟。入方丈室,詢長老,問有僧如所聞者?方丈曰:有之,是靈照也,不明來歷,只求為僧。問何故任以重役?曰:彼自願苦行耳。囑方丈召來禪堂,應曰:當即至;再召之,曰:已上山採樵矣。坐待良久,他僧報曰:靈照已歸。鶴亭親往詢,靈照閉戶誦經,敲門不應;敲愈急,誦益烈。鶴亭不得已,返禪堂,囑方丈曰:宜尊重此人,加以優遇,免其苦役。鶴亭返城,與同官嵊縣人宋延華言之。宋曰:鄉人中鄭淦者,榜名文熙,清末為和州知州,溫州傳說,知府做和尚,必此人也。清廷遜位時,彼棄官棄家,迄今無人知其下落,殆已為僧矣。

  鶴亭聞之喜甚。時梁節菴助祭梁格莊,分寄祭餘之餑餑。鶴亭乃作書,附自刻詩集及餑餑一篋,遣人貽靈照。不數日,靈照覆函,媵詩四章,返其餑餑。始知此苦行僧,乃真清曾官知州之鄭淦也。所謂知府,殆誤傳耳。

  未幾,寺僧來報,靈照已圓寂,不知何病驟死。由寺僧殮葬,遺書一冊,什物數事。鶴亭聞之甚悲感,以生死未見其人也。後其弟文煦來函,遣鄭淦之子,奉其先人遺櫬,歸葬家山。鶴亭謂所藏靈照詩函及其弟文煦函件,可備史料。惜其子遷棺回籍,盡攜所遺書及什物以去,未存儲一二,留鎮山門也。

  ○徐固卿精曆算

  93亡友黃季剛告予曰:學者皆好匿其所長,而用其所短。徐固卿紹楨,由道員轉武職,歷任第九鎮統制、江北提督,辛亥革命後,任南京衞戍總督、廣州大總統府參軍長、廣東主席。不知者以武人視之,知者敬其藏書豐富,學問淹通,已刻著作百數十種,更不知其曆算天算冠絕有清一代。予師事劉申叔師培,劉先生曰:予一日與徐固老談及春秋長律,予家五世治春秋左氏之學,自高曾伯山、孟瞻諸先生以來,子孫繼承,傳治春秋。予篤守家學,萃數代已成之書,蔚裝成軼,精細正確,首尾完備,但春秋長曆一卷,中多疑難,未成定本;聞先生曆算精深,請校閱疑誤,則小子無遺恨,先人當羅拜矣。固卿先生曰:汝誠敬欲予校正者,明日當具衣冠,捧書來,視其全書,予能修改,汝再具衣冠行跪拜禮,乃秉筆為之。翌日,具衣冠捧書往,予旁坐,徐先生正坐,盡數時之力,前後詳閱之,曰:錯誤甚多,不僅簽條疑難也,當盡半月之力,為君改正。予乃跪地行禮,頂書謹呈,徐先生受而動筆。十日後,予往謁先生,先生曰:全書改正完善,其中錯誤,凡百數條,予運用步算,盡掇其微,可攜書歸,鈔正送來再閱。歸後展卷恭覽,予家數代所不能解決之疑問,先生不獨改正錯誤,且為之發明微恉。徐先生算學,真莫測高深矣。語竟告予(季剛)曰:汝願從我深研經義訓詁之學,予亦倣徐先生例,子行拜跪謁師禮,而後教之,不必另具衣冠也。予(季剛)整服履,請劉先生上立,行四拜三跪禮。禮成,劉先生曰:予有以教子矣。此段故事,十年前季剛在南京為予鄭重言之。

  ○奔走權門扮演醜劇

  94光緒末葉,御史彈劾權貴,亦成為一時風氣,時人謂清運將終,留此一縷回光反照。如江春霖、趙啟霖、趙炳麟,世稱為「三霖公司」。他如趙熙、王鵬運之流,亦有建樹。著稱者如參慶親王貪汚,參倫貝子納賄,並及楊翠喜案,段芝貴因此而罷免巡撫。(原摺指女伶楊翠喜為段芝貴所進,藉博倫貝子歡心。)參瞿子玖案,參郵傳部案,參盛宣懷案,皆鬨動一時。朝中雖無是非,言官猶有氣節。

  李木齋(盛鐸)最早奔走徐桐之門,徐固木齋座師,徐桐講宋學,木齋亦談宋學。會康、梁入京,將開保國大會於南海會館,遍發傳單,木齋為首先簽名之發起人,朝官署名者甚多。翌日,皆赴南海會館,已奉朝命,禁止開會,木齋以首先發起人,竟不至。後知木齋署發起人後,走訪梁啟超,獲知開會何事,乃向徐桐自首;並自謂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。徐極贊賞,謂真能翊聖學者。李寓徐桐家,牀上陳鴉片烟具,價值甚鉅,曰家傳遺物也。徐桐見之,大責其不謹,木齋乃下拜叩頭,起將所有烟具,盡錘碎之。徐曰:何必毀物,不吸可耳。木齋曰:不然,非破釜沉舟,不足篤守老師教訓。徐桐大悅,不數日即有江南鄉試副考官之命。木齋蓋明知徐桐惡鴉片,故作此舉,所以堅其寵信也。庚子,徐桐自縊,木齋乃變其作風,走慶王門路;謂曾任日本公使,深通洋務,並熟知康、梁行徑,且以進送珍貴書畫為媒。慶王不知書畫貴賤,但曰能值幾何?蓋慶王所欲者黃白物耳。卒將書畫退還,則王府總管,已悉易為黂品。木齋大恚,其後進退失據,抑鬱以死。

  滇南吳檢討楚生(式釗),以崇奉西人,為徐蔭軒相國所惡,因案革職,永遠監禁。庚子,聯軍入都,其至好沈藎,為之請於某國公使,商之全權大臣,將其釋回。吳返京後,趾高氣揚,較未獲罪前,尤為誕縱。已而欲圖開復原官,問計於李盛鐸。李曰:此實不易,必欲圖之,殆非檢舉康、梁餘黨不可。吳曰:是猝不可得,姑舉發唐才常餘黨何如?李曰:似可。唐新為張之洞處死,沈因與唐善,避禍來京,吳知之,乃密呈告發,請李代遞。慈禧見之大怒,以在光緒萬壽期內,不便用刑,手批沈藎即日杖斃,吳式釗以六品主事用。吳猶以未得翰林為憾,復舉生平所識而有名於時者三十餘人獻之,謂皆沈藎之黨;慈禧竟置而不問,於是大禍始寢。而吳式釗賣友之名,喧傳都門。

  戢翼翬,湖北房縣人,為留學日本第一人。初與中山先生商討革命,唐才常事敗,遁至日本,大張革命,創國民報。後回滬,創作新社。肅王等奏調來京,辦理交涉事宜,在外務部占最高位。袁世凱掌外務部,翼翬所主張與彼不合,洋學生在外務部者皆惡翬,乃覓得其從前與孫先生共事時來往書札為據,呈袁世凱,且指為坐京偵探。肅王多方解說,袁竟出奏,捕翬於東城寓所,押解回籍,交地方官嚴加管束,竟中毒死。翬為張之洞門生,被捕後,張之洞語人曰:項城已出奏,我無法挽回。後知袁世凱對日交涉,翬多有阻撓,日本學生之為有名外交家者,揣測袁世凱之意,乃偽造翬與孫有往來之文件為證,而獄成矣。或曰:戢翼翬、吳祿貞,一文一武,同為鄂人,均為袁世凱所忌,必置於死,故均不免。吳祿貞為周符麟刺死,死狀尤酷。

  光、宣之際,張、袁聯袂入京,分執朝政,人以為政權在漢人;實則載洵掌海軍,載濤掌陸軍,肅王掌民政,載澤掌財政,載振掌農工商,倫貝子掌資政院。張之洞常對鄂中門生在其幕下者,歎清室之將亡,謂親貴掌權,違背祖訓,遷流所及,人民塗炭,甚願予不及見之耳。當時與其謂親貴掌權,毋寧謂旗門掌權,滿人敢於為此,實歸國留學生之為朝官者有以教之耳。

  當時朝士之奔走旗門者,可分兩類:一、海內外畢業武職學生;二、曾畢業文職學生及科舉舊人。

  自軍諮府創立以來,濤、洵領海陸軍,倚日本歸國留學生為謀主,各省陸海軍學堂出身者附之。雖革命健將中,亦多海陸學生,而其時居大位者,皆由奔走旗門而來也。奔競之風,由京中遍及各省,上行下效,恬不為怪。其他文職朝士,談新學者集於肅王、端方之門,作官者則入載洵、慶王父子之門,談憲政者又趨於倫貝子之門;某也法律政治大家,某也財政科學大家,彈冠相慶,幾不知人間有羞恥事。

  清末朝士,風尚卑劣,既非頑固,又非革新,不過走旗門混官職而已。故辛亥革命,為清室死節者,文臣如陸春江等,武臣如黃忠浩等,皆舊人耳,新進朝士無有與焉。向之助清殺黨人者,既入民國,搖身一變,皆稱元勳。朝有官而無士,何以為朝?清之亡,亦歷史上之一教訓也。

  ○逋臣爭印

  95胡小石來,談及樊樊山 【 樊增祥,字雲門,號樊山;湖北恩施人。】 書軸,謂沙公題樊樊山書軸「太液波翻柳色新,宮娥猶識細腰人,流傳翰墨羣知惜,木印當年也作塵」;所云「木印成塵」,其中實有一段史蹟。

  辛亥革命,張勳守南京,樊樊山為江寧布政使,攜印渡江潛逃。李梅菴時為提學使,奉張命署理藩司,蓋張勳與梅菴為江西同鄉,梅菴且曾誓死不走也。但布政使銅質關防已被樊山攜走,不得已,刻一木印,執行司職權。會張勳敗走,江寧入民軍手,梅菴乃將藩庫存餘二百餘萬現款點交南京紳士保管,隻身來上海,易名清道人,鬻書自活。樊山亦避地上海,兩人以前後藩司之故,銅印木印之嫌,各避不見面。兩方從者,不免互為誚讓之詞。樊方謂李攜藩庫鉅款來滬,李方謂樊攜印逃走,且有向樊索取原有關防之說。時湖北軍政府派代表來滬,公請樊山回鄂,主持民政省長,樊山辭之。(其時禺亦為軍政府邀請樊山代表之一。)李方揚言,如樊山回鄂,宜先將江蘇藩司印交出。散原老人聞之曰:清廷遜位,屋已焚折,各房猶爭管家帳目耶?乃公斷曰:「銅印如存,留在樊家,作一古董;木印已灰,事過景遷,何必爭論。」聞者咸謂散原老人可謂片言折獄。

  ○遺老無聊祇造謠

  96李梅菴患瘡,僵臥不能行動,家無米,拮据無法。張勳忽派差官來,齎一函,附紋銀六百兩,投函即走。梅菴派人追回曰:曩日少軒 【 張勳,字少(紹)軒;江西奉新人。】 之銀可受,今日少軒之銀萬不能受。少軒今日之銀,民國政府所給餉項也,予不欲間接受民國政府之賜。勒令差官將原銀六百兩持去。胡小石云:當時適住梅菴家,親見其事。

  有人問何以不受張少軒餽贈?梅翁曰:余既願作孤臣,當然不受此惠,賣字鬻畫,但求自給而已。此語傳出,適觸滬上遺老之忌,蓋言者無心,聞者有意。當時標榜遺老者甚衆,而臨財則又往往變易面目,自解為不拘小節矣。

  梅庵鬻書畫,月可售一二萬金,家人數十口,賴以活命。其寡嫂欲攘奪之,得存私囊,家中違言日起,繼以吵架。婦人不遂所欲,穢言蜚語,隨口即是,侵及梅翁,莫由自白。此種吵架消息,傳至上海,素不慊於梅翁之遺老聞之,乃廣為宣傳,彼此告語,積毀所至,曰:此可以報復清道人,使其無地自容矣。攻擊最力者為某氏,殆深恚梅翁奪彼筆墨之利,故造謠無微不至。散原老人聞之,怒曰:若輩心術如此,尚可自鳴高潔耶?如不斂迹,予必當大庭廣衆,痛揭其鈎心鬬角之詭術。一日,遺老宴會,散原忽對大衆痛責其人曰:吾將代清道人批其頰。沈子培助之,遺老有自愧者,相與逃席而去,謠諑始息。小石云:此後吾輩見某氏,亦視若路人;清道人摯友,只散原與子培耳。

  ○樊樊山之晚年

  97袁世凱解散國會,設參政院,搜羅清舊臣,國內名流,特聘樊樊山為參政院參政,待以殊禮。樊樊山亦刻意圖報,故參政謝恩摺有云:「聖明篤念老成,諮詢國政,寵錫杖履,免去儀節。賜茶,賜坐,龍團富貴之花;有條,有梅,鵲神詩酒之讌。飛瑞雪於三海,瞻慶雲於九階。雖安車蒲輪之典,不是過也。」

  世凱讌樊樊山諸老輩參政於居仁堂,讌畢,遊三海,手扶樊山,坐於高座團龍縷金繡牡丹花椅上,樊山視為奇榮。大雪讌集瀛臺,舉酒賦詩,世凱首唱,樊山繼之曰:「瀛臺詔讌集」,故謝恩摺及之。

  樊山生平,酷嗜鼻烟,終日不輟。世凱賜以老金花鼻烟兩大瓶,皆大內庫藏,琵琶碧玉烟壺一雙,樊山亦目為至寶。洪憲退位,樊山潦倒,仍把弄雙玉壺不釋手。

  洪憲推翻,黎元洪繼任,樊山以同鄉老輩資格,遺書元洪,求為大總統府顧問之流,呈一牋曰:「大總統大居正位,如日方中,朱戶重開,黃樞再造,撥雲霧而見青天,掃欃槍而來紫氣,國家咸登,人民歌頌。願効手足之勞,得荷和平之祿。如大總統府顧問、諮議等職,得棲一枝,至生百感。靜待青鳥之使,同膺來鳳之儀。」元洪接此函,遍示在座諸人曰:樊樊山又發官癮。咸問元洪何以處之;元洪曰:不理,不理。

  樊山之函,元洪久置不理。樊山每次託人進說,元洪仍嚴詞拒之,且加以責難。樊山等恚甚,又函致元洪,大肆訕罵。函至,元洪出函示在座諸人,其警語有:「將欲責任內閣,內閣已居飄颻風雨之中;將欲召集議員,議員又在迢遞雲山之外。自慚無德,為衆所棄,唯有束身司敗,躬候判處。大可獲赦罪於國人,親可不賤辱於鄉邦。藥石之言,望其採納。」函中云云,全暗指當時段內閣組織未成,府院已生意見;在京參、衆兩院議員,正羣集北京雲山別墅,談恢復國會兩院之條件也。或有勸元洪每月致贈若干金錢,元洪仍不允。故予洪憲紀事詩,有「老成詞客渭南家,賜坐龍團富貴花,青鳥不歸朱戶閉,茂陵春雨弄琵琶」。即詠此事。

  民國七年徐世昌任總統,樊山等又為賀表,以媚水竹村人 【 徐世昌晚號水竹村人。】 ,徐乃按月致送薪水。京師遍誦其賀函,且目為三朝元老。予友陳頌洛,搜集北京舊物之有關掌故者,曾在徐家獲得樊山親筆賀文,並媵以詩云:「明良元首煥文階,會見兵戈底定來,四百餘人齊署諾(兩院議員四百餘人),爭扶赤日上金台。」「南北車書要混同,泱泱東海表雄風,七年九月初三夜,露浥槃珠月韔弓。」曲盡頌揚之能事。

  ○臘腸下酒著新書

  98經重慶鄒容路,巍然與楊滄白紀念堂並傳者,渝革命元勳鄒容也。容字幼丹,弱冠留學日本,立志革命。所著革命軍一書,風行全國,為國內出版革命書籍之開路先鋒。當予等入成城學校習陸軍預備時,幼丹每日必來談;予攜新會臘腸多斤,課畢,圍爐大談排滿,每人各談一條,幼丹書之,書畢,幼丹則烘臘腸為壽。月餘,所書寸餘,臘腸亦盡。胡景伊、蔡鍔、蔣百里 【 蔣方震,字百里。】 ,皆當時圍爐立談人也。松坡 【 蔡鍔,字松坡。】 簽其稿面曰「臘腸書」。予因獲罪清廷,出陸軍學校,居松本館。一夜幼丹肩半隻火腿來,屬下女活火烹腿飲酒。予問腿從何來?幼丹曰:今日大快人意,予與某君同往湖北留學生監督姚昱處,彼抱姚而我剪其辮。持辮又往總監督汪大燮處,汪禮貌甚恭,且曰:有人贈我東陽腿,以一肩奉送。乃以姚昱辮髮作火腿繩,肩之而歸,食其半,今以半奉子,為我烹之。問辮何在?曰:釘在留學生會館柱上矣。食腿飲酒,出革命軍全稿讀之曰:予將署名「革命軍馬前卒鄒容」,回滬付印。我為馬前卒,汝等有文章在書中者,皆馬後卒也。歸滬。與章太炎、蘇報館主陳範,改良蘇報,印行革命軍,致釀成驚天動地之蘇報案。章太炎、鄒容拿禁英巡捕房獄,鄒容瘐死獄中,太炎獲免。當在監房時,予等往視,鄒容曰:革命軍馬後卒來矣,大笑。太炎有獄中贈幼丹剪辮詩五律一首,載集中。蘇報案有一趣聞,當時綽號野雞大王之徐敬吾,每日在茶肆書會,兜售排滿革命新書,發行革命軍。兩江總督端方,照會英總領事,拿獲解寧。申報時評有曰:「擒賊擒王,一擒擒了個野雞大王,兩江大吏,可以高枕無憂矣。」端方見申報,以為太不雅觀,密令不究。賀徐者曰:野雞大王,今日頭插野雞毛矣。

  ○述戢翼翬生平

  99前奉軍總參謀長戢翼翹來談數次,曰:先兄元丞翼翬,為留日學生最初第一人,發刊革命雜誌最初第一人,亦為中山先生密派入長江運動革命之第一人。後經袁世凱驅逐回籍,交地方官嚴加管束,抑鬱以終,未覩辛亥革命盛事。吾兄與先兄共事甚多,予尚年幼,雖親見之,未知其詳。述先兄生平事蹟,非兄莫屬;否則首創內地革命,無人知有戢翼翬其人者。幸祈吾兄詳細敍述,俾列家傳而昭信史,此翼翹所以報先兄,亦吾兄所以彰友朋之義也。予曰:善,暫草長編償汝志。

  戢翼翬,字元丞,湖北鄖陽府房縣人。隕陽為隕子國,古之上庸。房縣屬隕陽,山陬僻邑,清代二百年來,鄉試未開科。史載帝在房州,其縣則有關史乘,故房人自稱其縣曰房州。元丞生長是縣。其尊人以軍功敍守備,隸湖廣總督督標標下。元丞隨父居武昌,得與當地士大夫游,始識讀書之法,頗有四方之志。

  會甲午中日戰爭,馬關和議告成,兩國互派公使,首派李經芳,後派裕庚。時外交人員少嫺日本語言文字者,兩國交涉,多以英語酬酢。觀馬關議和,李相國鴻章、日本內閣總理伊藤博文,辯論問答,俱用英文,刊為專書;翻譯則李經芳、羅豐祿、伍廷芳也。兩國既復邦交,來往須用日本文字,譯員多用留日華僑,若輩焉知交涉,裕庚乃派其參隨安徽呂某,來鄂招使館練習學生。元丞應選,東京中國使署,特闢學堂,為教授翻譯人材之用。(李盛鐸為駐日公使,書長對,首句曰:「斯堂培翻譯人材」,傳為笑談。蓋當時留學外國,只習其語言文字,他無學問也。)元丞等乃為留學日本開山祖師,使館學生學成者,湖北戢翼翬、劉藝舟,安徽呂烈煇、呂烈煌,廣東唐寶鍔,江蘇馮閱模等凡七八人。

  元丞提倡革命,寶鍔考留學生,得翰林。(按唐浚為候補道,有一趣對,膾炙人口。唐與海關道何秋輦書,必寫「秋輩」,面稱亦然,輦、輩不分也。寫盤察奸宄,必寫「奸究」,究、宄不別也。當時為作對聯曰:「輦輩同車,夫夫竟作非非想;究宄共蓋,九九還將八八除」。)劉藝舟以擅新戲,蜚聲南北,餘無建白。

  甲午戰後,日人決策,提倡中日親善,在中國設東亞文會,派子爵長岡護美,游說南北各省派遣文學生,習精神、物質各科學;陸軍少將福島安正,游說南北洋、湖北派遣陸軍學生入日本士官。東京留學生日衆,元丞遂領袖諸生,宣播革新、革命兩種政派之說。時梁啟超在橫濱,發行清議報,倡保皇君主之說,元丞與雷奮、楊廷棟、楊蔭杭等,設譯書彙編於東京,為改革中國政學之說,尚未明言革命也。然陰與由倫敦歸橫濱興中會首領孫逸仙先生聲氣呼應,協謀合作矣。

  會庚子事變,江、鄂不奉朝命,保皇、革命兩黨,各運動西南總督,宣布獨立。中山先生先派人致書於兩廣總督李鴻章。劉坤一、張之洞長江兩督,始終抱不受命共保長江為主旨。保皇黨人,多舊朝官,與張尤善。派人說劉坤一獨立,不動;又派汪康年等說張之洞,不動。而保皇黨唐才常,始有運用哥老會長江起事之舉。哥老會多湖南籍,才常得以指揮。革命黨在長江,則潛勢力尚微。唐才常原為兩湖書院肄業生,選瀏陽拔貢,與譚嗣同為兒女姻親,乃聯合哥老,倡「富有票」。在唐頗有推翻滿清之意,故屢言保國非保皇,保中國不保大清也。保皇黨既倡推翻長江局面之議,以秦鼎彝力山在大通一帶舉事;才常則親赴漢口。保皇黨多官吏,而起義人才,不能不聯合革命黨及留學生。而中山先生同志如秦力山、吳祿貞、傅良弼等,皆膺推薦。戢元丞則不露頭角,回鄂陰為指示革命黨聯合動作,與保皇黨共同舉事矣。

  「富有票」之役,保皇黨為主體,負籌欵之責,發動以唐才常為主辦,狄楚青在上海督餉項。留學生屬中山派,則湖北陸軍學生吳祿貞、傅良弼,海軍廣東黎科,工科福建蔡承煜,而湖南拔貢畢永年、龔超等,皆兩湖書院出身也。戢元丞由中山先生派往主持策應革命之負責人,元丞齎中山先生手函與予,以革命驅胡為宗旨,請同志勿為保皇偽說所誘惑。中山先生舊德錄慼遇篇曾云:庚子之變,說江、鄂督獨立不遂。唐才常、龔超等,以富有票名義,糾合長江哥老會黨,在武漢舉事。唐、龔皆兩湖肄業生,與予同院,諺謂秀才造反是也。一日,鄂留日學生戢翼翬投刺來談,手出孫先生親函一通,謂吳祿貞言,鄂中友人,只劉問堯一人,可商大事(問堯為成禺原名)。今派戢元丞翼翬回鄂,特修函請就商,亦因友及友之義。

  予問元丞:唐佛塵之宗旨,究竟如何?雖曰外標保皇,實用保國;又宣言保中國不保大清。既標舉皇上為題,又何以孫公與之結合派君迅來?元丞曰:佛塵已與孫公祕密結盟,用保皇會出面,利用軍費耳。不然,秦力山、蔡承煜、黎科、傅良弼皆到,吳祿貞即來,皆孫公心腹也,能主張保皇乎?子無疑。予與元丞,首謁洪山忠字五營統領黃忠浩,元丞說其響應。時張通典伯純(張默君之父)在座,即止之曰:汝幸在黃澤生處言之,在他處殆矣。此何等事,而隨便商議乎?真洋學生也。後保皇會知唐通孫,電上海截留其餉項,改期舉事,事遂敗。元丞臨行曰:予將以汝盡力情形,面呈先生。予亦曰:不久來日本,恕不覆先生函(詳見馮自由中華民國前革命史)。

  唐才常等以漢口李慎德堂為總機關,前門臨華界,其後為英租界。上海軍餉不至,哥黨譁然,唐、吳、傅等尚往來武漢之間。被捕前二日,食予家,前一日食元丞家,元丞送至江干,唐告改期。元丞曰:事敗矣,此等事差在毫髮,今消息已宣傳滿城,宜早為之所。元丞以改期未過江,翌晨李慎德堂全班被獲,吳祿貞由三四丈高牆頭跳落英租界,得逃。捕至總營務處,主者多南皮書院學堂門生,餘則哥會龍頭。張之洞頗欲從輕治罪,于蔭霖為湖北巡撫,力主處以大辟,之洞忍氣不敢爭。總營務處姚錫光、文案陳樹屏,主張只罪當場拿獲者,餘不究。而唐才常、傅良弼、黎科、蔡成煜,皆駢首於武昌大朝街天符廟前矣。

  元丞當夜走避湖南會館梁煥彝處,翌日走予家,知追究從寬,先太夫人力促其潛離武漢。元丞使當日過江,早隨唐、傅授首矣。(按先太夫人七秩正壽,時功玖、居正、張知本等撰略曰:「庚子漢口之役,瀏陽唐佛塵、潛江傅良弼,以謀改革事洩被害。太夫人聞之,語禺生曰:市中所殺者,即昨飯於吾家者耶?悽惋見於顏色。黨人戢翼翬走匿君所,太夫人曰:戢翼翬,爾奈何尚在此?吾家僕役衆,乍見生人,保無因驚疑漏言,是不可久居,宜遠去。重助旅費,遣之逃。又慮門關詢問嚴,有姚生者,具冠服為拜客狀,元丞雜轎輿過軍事盤查地,返家急行。」)

  元丞、力山同返日本,創國民報,密與中山先生議,發布推倒滿清大革命之宣言,是為第一次堂堂正正革命之文字。國民報勢力,遂能支配長江內地,清廷無法禁售。戢元丞、秦力山、沈翔雲、雷奮、楊廷棟等,皆有撰著。報中文有「妖姬侍宴,衆仙同日詠霓裳;稚子候門,同是天涯零落客」一聯,為張之洞所圈點。又與沈翔雲為留學生告張之洞書,責其殘殺士類,勸其改革政治。致使張之洞召集名流駁覆此書,張皇數月。

  予往東京,元丞安置與萱野長知同居左門町,力山等皆在焉。元丞利用日本女子貴族學校校長下田歌子資本,欲宣傳改革文化於長江。孫先生亦壯其行,乃設作新社於上海。首刊其東語正規,日本文字解諸書,導中國人士能讀日本書籍,溝通歐化,廣譯世界學術政治諸書,中國開明有大功焉。元丞遂為滬上革命黨之交通重鎮矣。

  清振貝子赴日,首攜留學生陸宗輿以歸,後曹汝霖、章宗祥、金邦平亦相繼來北京,均有大用。而元老學生戢元丞,尚在上海,乃謀召其入京,此不經留學生考試,大加擢用之留學生也。元丞亦因革命陸軍學生吳祿貞等,陰握兵權,為中山先生所贊同,乃入京主持而策畫之。沈潛計算,非復以前之踔厲飛揚矣。間島設大臣之議,改革法律之議,皆與其謀。贊成親貴管兵,革黨可領軍隊,運動引用黨人。所謂黨人,革黨非保黨,清廷固保、革不分也。唯袁世凱深知其意,一入軍機,遂於光緒三十三年奏參戢翼翬交通革命黨,危害朝廷。廷諭:戢介翼翬着革職押解回籍交地方官嚴加管束。翌年,鬱死武昌家中。其死狀情形如何,弟翼翹,當能道之,予在海外,非目覩不敢言。今叢錄其生平言行如此,皆予所知者。(禺按:袁世凱為軍機大臣領外務部時,頗惡號日本通之外交大員,況元丞為革命黨出身乎?戢案未發動前兩月,先將前日本公使蔡鈞驅逐回籍,謂其自命為外務部侍郎,在京招搖。有山東藩司尚其亨者,不知朝諭已發,陛見,尚向西太后力保蔡鈞為外交人才,堪大用。西太后睨之而笑。外間謂尚其亨宜改尚其享,意謂「哀哉尚享」也。以上均前清光緒三十三年事。)

  ○蘇曼殊之哀史

  100蘇曼殊,字元瑛,幼隨母河合氏,適嶺南商人蘇翁,時蘇經商東瀛也。未幾,蘇翁歸國,河合氏亦攜曼殊同返廣州,而大婦奇悍,遇河合氏尤為嚴酷。逾數年,蘇翁病歿,河合氏不得於其大婦,隻身復回日本,遺曼殊於蘇翁之家,年僅十一二耳。託足慧龍寺中,祝髮為僧,長老某,喜其慧,梵唄之餘,課之讀,並使其習英吉利文字。數年,學大進,中西文字,均斐然可觀。初,蘇翁在時,曾為曼殊定婚某氏,巨室也,女賢而才,自蘇翁歿後,兩家之消息隔絕矣。

  曼殊居寺數年,所往來者,惟一老媼之子,時為存問,蓋媼曾為曼殊乳母,又受河合氏之恩惠最深也。曼殊年十五六,學成,辭寺長老東渡省母,苦乏資斧,隨媼子販花廣州市中。方擬集資之日本,一日,過巨室側,適婢購花,識曼殊,訝曰:「得非蘇郎乎?何為至是耶?」陰喚女至,曼殊以笠自掩,且泣曰:慘遭家變,吾已無意人世事矣。並告以出家為僧及東渡省母之故,勸女另字名門,無以為念。女聞之亦為之泣下,誓曰:是何說也,決守真以待君耳。解所佩碧玉以贈,善沽之,當可東渡將母。曼殊遂以其碧玉易資赴日本,比還國,聞女以憂愁逝世。曼殊既悼女亡,復悲身世,愴感萬端。時清末季,革命黨人羣集上海,曼殊客居覺生 【 居正,字覺生;湖北廣濟人。】 之家,與吾老友均縣蕭紉秋 【 蕭萱,字紉秋。】 共據一室,自道其詳,其所為絳紗等記,皆是時之所作也。作時伏枕急書,未數行,則已雙淚承睫。嘗欲將其事撰成長篇小說,共為百回,每回並附一圖,圖已繪成三十幅,託紉秋請孫先生資助印書之費。先生時正困窮,孫夫人傾篋出八十元贈之。曼殊持此二次東渡,卒未能將其書印行,惜哉!迨後臥病寶隆醫院,致書廣州胡展堂 【 胡漢民,字展堂;廣東番禺人。】 ,另附一紙,為轉交紉秋者,僅書一雞心,旁綴一行,為「不要雞心式」五字而已,衆皆莫解所謂。蕭嘿然久之,曰:蘇和尚(當時同人稱曼殊語)殆將不起已,豈囑予代購碧玉一塊,攜以見其地下未婚夫人乎?即在市購方形碧玉一塊,由徐季龍 【 徐謙,字季龍;安徽歙縣人。】 帶滬。季龍抵岸,趨寶隆醫院,則曼殊病已危殆。三日不飲食,暝目僵臥,若有所俟也。醫院護士近前告之,並云廣州蕭某託帶碧玉至矣。曼殊啟目,強以手承玉,而使護士扶手以唇親玉,欣然一笑而逝。

  ○孫中山先生語錄

  練習演說之要點

  宣傳文字的運用

  談民選議員

  △練習演說之要點

  101【練習演說之要點】孫中山先生嘗自述練習演說之法。一,練姿勢。身登演說臺,其所具風度姿態,即須使全場有肅穆起敬之心;開口講演,舉動格式,又須使聽者有安靜祥和之氣。最忌輕佻作態,處處出於自然,有時詞旨嚴重,喚起聽衆注意,却不可故作驚人模樣。予(先生自稱)少時研究演說,對鏡練習,至無缺點為止。二,練語氣。演說如作文然,以氣為主,氣貫則言之長短,聲之高下皆宜。說至最重要處,擲地作金石聲;至平衍時,恐聽者有倦意,宜旁引故事,雜以諧語,提起全場之精神。讜言奇論,一歸於正,始終貫串,不得支離,動蕩排闔,急徐隨事。予少時在美,聆名人演說,於某人獨到之處,簡練而揣摩之,積久,自然成為予一人之演說。

  先生又云:演說須籠罩全局。凡大演說會,有贊成者,亦必有反對者。登臺眼觀四座,有何黨何派人,然後發言,庶不至離題。出言不慎,座中報以怪聲,此演說家之大忌。必使贊成者理解清晰,異常欣慰;反對者據理折服,亦暗中點頭;中立者喜其姿態言語,亦易為左袒。萬不可作生氣語,盛氣凌人。予在華盛頓,見有議案本可照例通過,但某議員登場忽罵及他黨,致招否決,此一例也。演說綱要,盡於此矣。諸君他日歸國,有志於政治,即有需於演說,故為君等告之。

  △宣傳文字的運用

  102【宣傳文字的運用】 先生云:宣傳文字,貴能提綱挈領,詞意愈簡單,人愈明瞭,一切運動,無不成功。憶予在廣州鄉間,與人言反清復明,尚有不了解者,予即舉示制錢正面之「某某通寶」,問曰:汝等識此字乎?曰:能識。又舉反面兩滿洲文示之,則曰不識。乃歷舉滿人入主中國奴視漢人之事告之,遂恍然於反清復明之大義。始知漢高祖約法三章,曰「殺人者死」,實簡單明了,可定天下也。引起民羣之信仰者,在事實不在理論。不觀莎士比亞戲曲乎?羅馬凱撒發表演說,民衆歸向凱撒,大呼殺布魯特;及布魯特繼之演說,民衆又歸向布魯特,大呼殺凱撒。民衆之從違未定,在能舉簡單事實,參以證據,使羣倫相信耳。今用排滿口號,其簡單明了,又遠過於反清復明矣,故革命之進行甚速。至若三民主義、五權憲法,為立國之根本,中人以上能言之,大多數中下級民衆,尚難盡解,不若「排滿」口號,更易喚起羣衆。民國成立以來,民國不應有皇帝,民衆一說即知,故反對帝制之說起,袁世凱八十三日而崩潰,此其明效大驗也。

  △談民選議員

  103【談民選議員】 孫先生曾談民選議員制度曰:嘗聞中國諧論,有某進士公見人讀史記,問為何人所著;答曰,太史公。進士曰:太史公是那科翰林。又翻閱史記數篇,即曰不過爾爾。此種笑話,正與華盛頓議院議員所發議論,同一奇妙。美國合衆國大總統稱President,大公司、大農場首長亦稱President。有南部某小州民選下議院議員,係農場出身,未入大都會。一日,在議會中正談論合衆國大總統之權限,此議員即發言曰:合衆國President 權限,是否與我農場公司之President 一樣?農場公司President,遇緊要事可召集董事會,合衆國President 遇有要政,當然可以隨時召開議會。此語一出,全場哄笑。蓋當時美國民選議員,競選者多以金錢佔勝利,結果乃有此學識譾陋之議員。故予主張民選議員,亦須先有考核,必擇其人資望才能學識足以勝任,始投選票。因國家大政大法,固非富有金錢而毫無學識者所得參議也。

  ○翠亨村獲得珍貴史料

  104孫中山先生生於中山縣(原名香山)翠亨鄉。予此次巡察到此,所得事件,有足供史料著錄者,亦彌足珍貴也。

  中山縣長孫乾,為先生之胞姪孫,予五十年來之通家子。其人精明強幹,篤守禮節,治中山縣頗有政事才。

  予四年前在重慶,題馮自由革命逸史三集,述及陳粹芬老太太,馮自由且為之注。抗戰以來,粹芬老太太先居澳門,後由孫乾供養,今年高齡七十五矣。聞予至中山石岐,喜曰:劉某予四十餘年未見面,今尚在人間耶?予抵石岐,即往晉謁,述當年亡命情形。粹芬老太太慨然曰:我未做飯與汝等吃,已四十八年矣。今日重逢,下午請吃飯。於是大備盛筵,親送孫陳粹芬紅帖曰:不似在橫濱街頭買菜,而今請吃飯也有格式了。

  午後前往,粹芬老太太已在門首歡迎曰:我輩五十年來,各人都在,回憶當年亡命受苦,直一大夢耳,不可不留一紀念。於是賓主共攝一影入座。老太太暢談經過身世,甚多珍貴史料,足供蒐采也。

  陳老太太為言革命時期惠州之役。香港李紀堂、梁慕光等商議在惠州起事,軍械皆由海員公會海員祕密輸運,經日本郵船與美國、高麗等郵船運來者最多,以橫濱為居中策應,視情勢如何,在橫濱定行止。陳老太太任來往船隻起落密件之責,故橫濱郵船一到,老太太即往接船,以港方確實消息,轉告密運鎗械之海員。日本因婦女上下,毫未注意。及事敗,梁慕光來橫濱,盛稱陳老太太英勇不已。老太太曰:我當時傳遞書簡,並不害怕,大家拚命做去,總有辦法。

  予此行,在孫家獲覩先生所留金錶一枚及金鍊一條,鍊頭小印一顆。金錶大如小蟹,有金蓋可開闔,金蓋面刻英文「Y.S.Sun」。蓋先生倫敦蒙難歸國,康德黎博士臨行所贈物也。先生在橫濱時,屢出以示人,今再見之,真革命史上傳世之寶也。

  由石岐往澳門,歷程三分之一,即為翠亨村。同行者為中山縣長孫乾,祕書李以祉。路過隔田村,先生胞姊楊太夫人居此,年已八十七歲,起居如常。

  抵翠亨鄉,鄉四圍層嵐疊嶂,如圈椅,面臨遠岸唐家灣。唐家灣者,唐紹儀之故鄉也。灣之口門,有金星島聳立,為翠亨鄉主峯之正照岸。唐紹儀於民初創辦金星人壽保險公司,即以灣中之金星島為名。據鄉中父老言,先生先人所葬之地,即在翠亨鄉之主峯。當時有江西堪輿家來鄉卜地,主於先生家,先生之尊人為之供張飲食起居,並資助行李,禮遇弗衰;堪輿家甚德之,乃相得佳城以為報,云葬此者後人貴可為元首,名可齊聖人。予舉以詢諸孫乾,答云,此屬迷信之談,但鄉人固有此傳說也。

  翠亨村外,有洋樓二層,橫房三開間,此即先生故居也。屋側磚房兩幢,為故陳興漢家。興漢死已數年,曾任京滬、粵漢路總辦。先生歿後,兩次易棺着衣,皆由興漢任之,為孫氏數代鄰人。孫乾指樓側圍屋曰:先生降生於此。予曰:此屋在村外,距村尚遠,何以建屋於此。孫乾曰:此有一段故事,屋建於光緒二十五、六年,時眉公(先生之兄)在檀香山西盧島,經營畜牧糖榨種植,獲大利,寄六萬金回香山,託人在村間建屋一所。而先生於倫敦使館蒙難之後,為清吏所不容。眉公雖未參與革命,來村建屋,鄉人亦恐受拖累,故全村各姓,均拒而不納。不得已,仍就村外荒遠隙地,建築屋宇,且聲明字據,此屋與翠亨鄉無關。村人多得眉公之惠,亦即安之。不知今日之下,全鄉俱受其賜。翠亨鄉紀念中學,宏大壯麗,為廣州各校之冠。既抵澳門,晉謁盧太夫人,太夫人年八十三矣,和藹康健,步履與少年人無異。其次女戴夫人,亦出見,時戴君恩賽適去香港,晤談數語,即辭出。按先生家世,長兄眉公,經營農商業於檀香山;眉公子曰孫昌,在舊金山醫科大學畢業,先生在廣州大元帥府,奉命收海軍,為流彈所中陣亡。昌有二子,長曰孫滿,現任士敏土廠總理;次孫乾,即今之中山縣長。乾卒業日本士官學校,再赴義大利習陸空軍,抗戰時任閩軍副總司令,今治中山,頗著政績,此眉公世系也。先生生孫哲生科;長女媛,年未及筓,早卒;次女婉,適戴君恩賽。戴君曾留學美國,得博士學位,後任梧州關監督,巴西公使,今與夫人同居澳門,並侍盧太夫人。盧太夫人云,在澳門居處甚適,可常與平民親友晤言,頗足娛晚景也。